春耕的最后一锄头泥土落下时，夕阳正把山谷染成了金黄色。阿爷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后背，看着田地里齐整的禾苗，嘴角忍不住上扬。
山谷这一季的秧苗插得密疏正好，玉米垄也起得笔直，只待日后悉心照料，今年秋天定能有个好收成。
山谷里的日子渐渐规律起来，白日里，男人们去田埂间除草、施肥、引水。
女人们则挎着竹篮去山坡上挖野菜，荠菜、马齿苋、苦菜……一篮篮新鲜的野菜被带回山谷里，或焯了凉拌，或和着玉米面蒸成团子，成了饭桌上最鲜嫩的滋味。
孩子们也不闲着，挎着小竹篓跟在大人身后，偶尔发现几株肥嫩的竹笋，便欢天喜地地挖出来，献宝似的送到家里人面前。
村长家的院子里，烟雾比往日更浓。村长闷头咂着旱烟，烟锅烧得滋滋响。
李伯伯盯着脚下一窝忙忙碌碌的蚂蚁，眉头拧成了疙瘩。
阿爷则靠在门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半个野菜团子，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
“春耕是忙完了，”村长终于开了口，声音像被烟熏过一样沙哑。
“可咱们猫在这山坳里，总不是长久之计。外头是太平了，还是更乱了？心里没底，睡觉都不踏实。”
“是得派人去看看。”李伯伯接过话头，声音低沉
“可派谁去？万一……”他没说下去，但那个“万一”像块冷石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上。
阿爷浑浊的目光越过院墙，落在正在劈柴的永平身上。
永平的斧头稳准狠地劈开木柴，发出干脆的裂响。“让永平带队吧，那孩子有主意。”阿爷缓缓道，“再带上永安，他心细；再加秦家小子和虎子，机灵，腿脚快。”
三人商量定了，第二天一早就叫来四人。村长把打包好的干粮递给几人，并反复叮嘱：“路上小心，多观察，别冒失。要是遇到不对劲的情况，先躲起来，安全第一。”
四人用力点头，背上行李，带着大伙的期盼，顺着山谷的小路出发了。
山路崎岖，草木茂盛，他们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偶尔遇到几只野兔、山鸡，也只是匆匆避开，不敢耽误行程。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才远远看到山仔村的轮廓。
村子里静得出奇，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永平示意大家放慢脚步，悄悄摸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探头往里看。
家家户户的门要么虚掩着，要么敞开着，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显然很久没人住了。“看来流民是真的走了，”永安压低声音说，“但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在附近待几天，再仔细观察观察。”
四人走到青龙山一处山洞。
“今晚就睡这儿吧！”虎子性急，第一个钻了进去，随即却是一声闷响和短促的惊叫！
三人冲进去，洞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腐叶和汗酸混合的怪味。
只见一个黑影将虎子死死按在地上，那根本不像个人，更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头发板结，眼白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一块尖石正高高举起！
“别！”永平低吼一声，不是呵斥，倒像一声劝阻。
他猛地扑上，不是去夺石头，而是用整个身体锁住了那人挥臂的动作。那汉子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喘息声、脚步声在狭小的洞里混乱地回荡。
最终，三人用尽力气才将他捆住。
那汉子不再挣扎，蜷缩起来，像孩子一样呜咽，含混不清地念叨：“杏花……爹没用了……粮食……娃饿啊……”
永平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这个神志不清的父亲，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默默解开腰间的水囊，又掰下一大块干粮，轻轻放在汉子手边。
这个意外让四人心头沉重。他们给汉子留了些干粮和水，默默退出山洞。
第二天他们来到村里，村里的房屋大多乱糟糟的，院子里散落着破旧的衣物、破碎的陶罐，有的屋里还留着没吃完的野菜团子，早已发霉变质。
好在房屋的屋顶、墙壁都没被损坏，只要清理干净，还能住人。
“村子没事，咱们去镇上看看吧！”虎子按捺不住，提议道。四人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便朝着镇上的方向出发。
快到镇子时，他们伏在草丛里，观察了足足半个时辰。城门口确实有人进出，但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不太对劲，”永安压低声音，“太安静了。”
永平点点头，示意秦小乐和虎子留在原地接应，自己带着永安，装作逃荒的流民，慢慢靠近一个独自坐在路边的老丈。
“老丈，讨碗水喝。”永平哑着嗓子开口，顺势蹲下，“我们从北边逃难来的，家里啥都没了。听说这边……太平了？”
老丈抬起浑浊的眼，打量他们许久，才慢吞吞地说：“太平？哼，仗是打完了。”
他顿了顿，压得更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兵祸是没了，可人祸呢？官府正清点户籍，催逼税赋补亏空呢。你们这样的……唉，回去吧，再等等看。”
永平和永安对视一眼，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确认了镇上的消息，四人也顾不上休息，转身就往山谷的方向赶。一路走了两天，终于回到了山谷。
回到山谷，面对涌上来、满眼期盼的乡亲，永平没有欢呼。他先接过阿奶递来的水碗一饮而尽，然后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庆幸的、极其复杂的声音说：
“仗打完了，蛮子退了。”
人群刚要欢呼，他抬了抬手，继续说道：“村子还在，能住人。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外面日子还难，官府在征税。咱们……可能还得在这山谷里，再从长计议一阵子。”
欢呼声没有响起，但一种更沉重、也更坚实的希望，在安静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阿爷走过来，重重拍了拍永平的肩膀。那意思是……知道了，人回来就好，以后的事，一起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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