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上的黑点消失了，留下的紧绷感却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族人的心头。围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每一次风声鹤唳都让人们下意识地握紧身边的工具。燧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曾对取消血祭心怀芥蒂的老人们，眼神中的疑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低语——看吧，触怒神灵的报复来了。
这种无声的指控比任何野兽的咆哮都更让人窒息。他知道，下一次冶炼，不能再失败了。那不仅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一场关乎信念、关乎部落未来道路的生死赌局。
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土窑边。眼睛因长时间盯着炽焰而布满血丝，双手被烫出水泡又磨破结痂。他反复调整着孔雀石与木炭的比例，试验着不同的陶土配方来加固坩埚，甚至改进了鼓风皮囊的结构，让气流更集中、更猛烈。
岩默默地陪着他，负责最耗费体力的鼓风工作，沉默的身影如同最可靠的磐石。几个最拥护燧烨的年轻猎人也主动加入，轮流踩动皮囊，炉火日夜不息，将夜空都映照成一片不安的暗红色。
老巫来过一次，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那疯狂吞吐火焰的土窑和燧烨执着到近乎偏执的背影。她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蹒跚着离开了。那叹息里，似乎不再仅仅是固执的忧虑，多了些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又经过几次令人沮丧的凝结和炸裂，燧烨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错。难道这个时代的矿石有所不同？还是他遗漏了某个关键步骤？
就在信心即将耗尽之时，转机在一个黎明悄然而至。
经过又一整夜的煅烧，当燧烨近乎麻木地再次用长木杆钩出那只伤痕累累的坩埚时，他习惯性地用石锤敲击那烧结成一团的、灰黑相间的硬块。
“铛！”
一声清脆的、迥异于石头或陶片的金属颤音，骤然响起，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燧烨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拿不住石锤。他扑上去，不顾残余的高温，用湿泥包裹着双手，奋力砸开那烧结的块垒。
一抹暗淡却真切的、在晨曦中微微泛红的金属光泽，从破裂处显露出来！
不是一大滩流动的铜液，而是几颗大小不一、如同怪异果实般的金属颗粒，镶嵌在灰烬与未燃烧尽的木炭之中。
成功了！尽管不完美，但确实是金属铜！
“成了……成了！”燧烨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嘶哑变形。他小心翼翼地用石片撬下那几颗豌豆大小的铜粒，捧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仿佛捧着整个文明的未来。
岩和周围几个筋疲力尽的年轻人围拢过来，看着那从未见过的、闪烁着奇异光泽的小珠子，脸上充满了震惊与好奇。
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跑向溪边的工坊，争相目睹那“从石头里诞生的神奇之物”。当燧烨用一枚铜粒轻易地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划出深刻的白痕时，人群中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那些原本疑虑重重的老人们也挤上前来，当他们亲眼看到石头上那无法作假的划痕，触摸到那冰凉坚硬的金属颗粒时，脸上的顽固和恐惧终于开始松动，被一种混杂着震撼、茫然和一丝敬畏的神情所取代。古老的鬼神之说，在这实实在在的、超越石器的“力量”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摇摇欲坠的裂痕。
燧烨没有停歇。趁热打铁，他立刻投入了下一次冶炼。有了成功的经验，这一次顺利了许多。更多的孔雀石被投入，鼓风更加精准，最终，他们得到了更大一块不规则的海绵状铜块（铜坯）。
如何将它变成工具？燧烨再次展现了超越时代的知识。他指挥人们燃起一堆极旺的篝火，将铜坯放入火中心反复加热，直到它变得暗红，然后用石锤进行最原始的热锻。
“铛！铛！铛！”
沉重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在夯土，而是在锻造金属。每一次锤击，都仿佛敲在旧时代的心脏上。最终，那团铜块被锻打成了一把略显粗糙、形状也不甚规整，但毫无疑问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凿子。
当燧烨将那把青铜凿子递给部落里最好的石匠时，老石匠的手颤抖了。他接过凿子，尝试着在一块以往需要耗费极大功夫才能勉强打磨的花岗岩上用力一凿。
“噗嗤”一声轻响，石屑纷飞，岩石表面应声出现一个规整的凹坑！
效率，天壤之别！
整个部落沸腾了。之前所有的疑虑、恐惧和内部的裂痕，在这把小小的、却拥有恐怖力量的青铜凿子面前，暂时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所淹没。这是神迹！是燧烨带来的、确凿无疑的、能够改变一切的力量！
当晚，部落举行了盛大的篝火集会。人们围着冲天的火焰欢呼、舞蹈，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希望。烤肉的香气弥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光彩。那把青铜凿子被众人争相传看，仿佛一件至高无上的圣物。
燧烨坐在火堆旁，接受着众人由衷的敬仰。岩坐在他身边，脸上也带着罕见的笑意。连老巫，也坐在不远处，默默地分食着一块烤肉，昏黄的眼眸映照着跳跃的火光，看不清情绪。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庆祝声中，燧烨的喜悦之下，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打造出了青铜器，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这力量能守护部落，但也必然会引起远方那双眼睛更深的贪婪和忌惮。战争的形态，将因此而彻底改变。
狂欢持续到深夜。人们逐渐散去，带着满足与疲惫进入梦乡。燧烨最后检查了一遍哨塔的值守，正准备休息时，却看到老巫独自一人，正站在那处曾差点成为血祭场的天坑裂缝边缘，默默地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燧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老巫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异常平静：“新的‘力量’……很强大。”
燧烨沉默着，没有接话。
“它带来的……会是庇护，还是……更大的毁灭？”老巫缓缓转过头，火光在她深深的皱纹间跳跃，“古老的歌里……也有过……发光的石头……带来的……不是丰收，是……大火和厮杀。”
她不是在质问，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基于漫长岁月经验的悲观的预言。
燧烨看着手中那枚最初炼出的、微小的铜粒，它冰冷而坚硬。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给出了不确定的回答，目光却异常坚定，“但我知道，把孩子推下去……”他指了指那黑暗的裂缝，“换不来任何东西。”
“握住它，”他握紧铜粒，仿佛握住一把未来的剑，“我们……才有选择。”
是选择生存，还是选择灭亡？是选择被动地祈祷，还是主动地握紧力量，哪怕这力量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老巫不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燧烨，仿佛要将他看穿。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然后转身，佝偻的身影慢慢融入了部落的阴影之中。
燧烨独自站在裂缝边缘，脚下是无尽的黑暗，手中是冰冷的金属，身后是部落沉睡的呼吸声和那堆永不熄灭的、象征着他存在的篝火。
这是一个抉择之夜。对部落是，对他自己，亦是。
他握紧了铜粒，抬起头，望向西北方那片吞噬了侦察者身影的、此刻无比沉寂的黑暗山峦。
他知道，平静结束了。从第一粒铜珠诞生的那一刻起，风暴就已注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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