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宋家屯，闷热得像个蒸笼。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天上，连院里的老槐树都耷拉着叶子，提不起精神。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燥热。
林薇正在井边打水，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刚小产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婆婆赵金凤并没有因此让她多休息。
“哎哟，打这么点水就喘上了？真是娇气！”赵金凤坐在门槛旁的阴凉处择菜，眼皮都没抬一下，“要是当初能给我生个大孙子，娇气点也就罢了，可惜啊，没这个命。”
这话明显是说给屋里的大儿媳李红梅听的。林薇抿了抿嘴，没接话。自打她流产，婆婆的冷言冷语就没断过，她早已学会左耳进右耳出。
堂屋里，李红梅正给一岁三个月的女儿婷婷换尿布。小家伙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可爱。听到婆婆的话，李红梅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这一年多来，因为生的是女儿，她在宋家的地位一落千丈。月子里，婆婆连碗红糖水都舍不得给她煮；孩子夜里哭闹，婆婆骂她连孩子都哄不好；就连婷婷发高烧，婆婆都说“丫头片子命硬，死不了”。
“妈，婷婷是您亲孙女，您就少说两句吧。”宋建国从地里回来，满头大汗地放下锄头，语气里带着恳求。
“亲孙女？我要的是能传宗接代的孙子！”赵金凤把菜筐一摔，站了起来，“你看老三家红梅肚子都鼓起来了，要是再生个儿子，我看你这老大媳妇还有什么脸在这个家待着！”
楚瑶——现在的李红梅正巧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林薇晾好衣服，走过来轻声说：“妈，生男生女不都一样吗？现在新时代了，女孩子也能顶半边天...”
“放屁！”赵金凤猛地转身，手指几乎戳到林薇脸上，“你懂什么？不就是会做点生意吗？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还有脸说我？”
林薇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手下意识地抚上已经平坦的小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楚瑶连忙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二嫂，别往心里去。”
晚饭时分，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风雨终于来临。
婷婷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追着一只小鸡在院子里蹒跚地跑着。突然一个不稳，胖乎乎的小身子向前扑去，“咚”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李红梅急忙放下碗筷要去抱孩子，赵金凤却一把拦住：“哭什么哭？丫头片子就是娇气！让她自己起来！”
“妈，她还小，摔疼了...”李红梅试图解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小什么小？卫东一岁时候摔了都没人扶！就你们母女金贵！”赵金凤尖声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红梅脸上，“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生个赔钱货，我至于这么大气吗？看看别人家，哪个不是三年抱俩，你呢？一年多了肚子都没动静！”
李红梅愣在原地，浑身发抖。一年来的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终于忍无可忍。
“妈！”李红梅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婷婷是您亲孙女，您怎么能这么说她？女孩子怎么了？林薇和红梅不都是女人吗？她们现在撑起这个家的生意，比多少男人都强！没有她们，咱们家能盖新房吗？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吗？”
桌上顿时鸦雀无声。连宋老实都放下了筷子，惊讶地看着一向温顺的大儿媳。宋建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金凤愣了几秒，随即暴怒：“反了你了！敢跟我顶嘴？宋建国！看看你娶的好媳妇！这是要上天啊！”
宋建国左右为难，黝黑的脸上沁出汗水：“红梅，少说两句...妈，您也消消气...”
李红梅却不依不饶，积压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我受够了！自从生了婷婷，您有一天给过我好脸色吗？林薇流产时您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吗？就知道孙子孙子！女人在您眼里就是生儿子的工具吗？”
她一把抱起还在哭泣的女儿，眼泪夺眶而出：“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带着婷婷进城，就是去林薇她们的菜摊帮忙打工，也好过在这里天天受气！”
宋建国急忙站起来：“红梅，你说什么气话呢？城里哪是那么好待的？咱们的家在这里啊...地在这里，根在这里...”
“家？”李红梅苦笑，眼泪止不住地流，“这里有把我当家人吗？宋建国，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要么你跟我一起走，要么我和婷婷自己走！你选吧！”
宋建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痛苦。他心疼妻子女儿，可他是宋家长子，从小被教育要守家守业，离开宋家屯对他来说简直不敢想象。他下意识地看向父母，又看向弟弟妹妹们，最后目光落在哭成泪人的妻子和女儿身上。
“我...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拳头攥得紧紧的。
林薇见状上前劝道：“大嫂，要不你先到我那屋歇歇，消消气...”
楚瑶也挺着肚子走过来：“是啊大嫂，妈也是一时气话，您别往心里去。城里生活不容易，你们母女俩怎么过啊？”
赵金凤却还不罢休：“走！让她走！我看她离了宋家能活几天！带着个拖油瓶，谁要她！宋建国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跟她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妈！”
李红梅彻底死心了，她冷冷地看着丈夫：“建国，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一早，我就要带婷婷走了。”
那夜，宋家无人入睡。
李红梅在房间里默默收拾着母女俩的衣物，小小的包袱里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婷婷的小玩具。小草已经睡熟，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建国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纷乱如麻。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和这片土地，一边是受尽委屈的妻女。他想起刚结婚时李红梅明媚的笑容，想起婷婷出生时他初为人父的喜悦，想起这一年多来妻子日渐消瘦的身影和隐忍的眼神...
东屋里，林薇和楚瑶也在低声交谈。
“大嫂真的不容易，”林薇叹气，“这一年多我都看在眼里，妈确实太过分了。”
楚瑶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是啊，我现在怀孕了，更能体会她的难处。妈那思想太老旧了，生男生女不都是宋家的血脉吗？”
“明天要是大嫂真走了，咱们得帮帮她。菜摊正好缺人手，可以让大嫂先去帮忙，住处也好解决，咱们在县城租个房子就是。”
“大哥那边怎么办？我看他是舍不得离开的。”
二人同时叹了口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红梅就抱着睡眼惺忪的婷婷，拎着那个小包袱走出了房门。
宋建国一夜没睡，眼睛通红地跟在她身后：“红梅，再商量商量...别走行不行？我去跟妈说，让她以后不再为难你了...”
赵金凤也起来了，站在堂屋门口冷眼看着：“建国，让她走！我看她能硬气到什么时候！带着个赔钱货，我看你们能去哪！”
王秀兰和楚瑶赶紧出来劝阻。宋卫东和宋卫国也闻声赶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婷婷突然哭了起来，伸着小手朝宋建国的方向喊：“爸...爸...抱抱...”
那软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宋建国心上。他看着女儿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妻子倔强而悲伤的表情，一年来母女俩受的委屈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更重要。
“等等！”他喊道，声音坚定，“我...我跟你们一起走！”
全院人都愣住了，连赵金凤都张大了嘴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李红梅惊讶地问，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宋建国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城里。我是婷婷的爸爸，是你的丈夫，咱们一家人不能分开。”
他转身对赵金凤说：“妈，对不起，但我得照顾我的妻女。等您想通了，欢迎随时来看孙女。您永远是我妈，但这不代表我能眼睁睁看着您欺负红梅和婷婷。”
赵金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骂道：“不孝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为了个女人和赔钱货，连家都不要了！你给我滚！滚了就别再回来！”
宋老实终于开口了：“够了！金凤！少说两句吧！”他转向儿子儿媳，叹了口气，“建国，带红梅和婷婷去吧。家里有我呢。”
最终，在朝阳的照耀下，宋建国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行李，和李红梅一起走出了宋家院子。婷婷趴在父亲肩上，还在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林薇和楚瑶对视一眼，知道宋家的天，从今天起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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