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集:身染微恙
长安城的雨,像是被谁扯断了的珠串,密密麻麻斜斜砸下来,把青石板路浇得油亮,倒映着檐角垂落的水线,也映着太医院后巷那间简陋药庐里昏黄的油灯。
董承蜷缩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木板床上,额头滚烫得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烙铁。他想抬手抹一把额角的汗,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刚抬到半空就坠了回去,带起一阵昏沉的眩晕。帐子外传来小周踮着脚走路的声音,那孩子怕惊扰了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可药罐里草药翻腾的咕嘟声,还是一下下撞进董承混沌的耳中。
“先生,药熬好了。”小周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试探,他端着黑陶药碗凑到床边,鼻尖沾了点灰,眼睛却亮得像藏了星子,“我按您教的法子,先武火煮沸,再文火慢熬,足足炖了三刻钟呢。”
董承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里的小周有些模糊。这孩子才十二岁,父亲是城西的脚夫,上个月染了时疫没撑过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太医院门口跪着,说要学医治病,再不叫人像爹那样等死。那天雨也像这样大,董承看着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磨破的膝盖,想起了祖父常说的“医者见苦,当如见己”,便把他领了回来。
“放……放凉些。”董承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里的灼痛。他知道自己这病是怎么来的——昨夜为贫民窟那个高烧不退的老汉诊病,来回蹚了半尺深的雨水,回来时就觉得浑身发紧,今早便彻底垮了。
小周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又拿起帕子蘸了凉水,想给董承擦脸,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扭头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先生,方才王医丞的小厮来过,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见我在熬药,撇着嘴说‘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给贱民治病把自己搭进去,真是活该’。”
董承闭着眼,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王医丞王显,太医院里出了名的势利眼,自打他进太医院那天起,就没给过好脸色。论家世,王显是太医署丞的远亲;论资历,他在太医院浸淫了二十多年;可论医术,却总被后辈比下去。董承记得上个月整理旧案,见王显给一位员外郎诊病,明明是风寒入里,却错当成湿热,开了三剂凉药,差点把人治得下不了床,最后还是院判出面才压下去。
“别理他。”董承喘了口气,胸口闷得发慌,“他说他的,咱们治咱们的病。”
“可他说得太难听了!”小周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那些流民伯伯婶婶多好啊,昨天您淋雨回来,张婆婆还把攒了半个月的红糖塞给我,说让您补补身子,他们哪里是贱民了?”
董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昨夜贫民窟的情景: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块儿,雨水顺着墙缝往里渗,张婆婆家的小孙子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胡话不停。张婆婆跪在泥地里求他救救孩子,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裤脚,冰凉的雨水混着泪水往他鞋上滴。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按《黄帝内经》里“热者寒之”的法子,在孩子曲池、合谷两穴施针,又用带来的柴胡、黄芩配了副退烧的方子,让他们用陶罐在屋檐下接了雨水煎药。临走时,张婆婆非要把用布包了三层的红糖塞给他,那糖块硬得像石头,想必是舍不得吃攒下来的。
“小周,”董承睁开眼,看着孩子泛红的眼眶,声音轻了些,“这世上的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黄帝内经》里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人活在天地间,呼吸着同样的气,受着同样的寒暑,病了痛了,都是一样的难受。”
小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矮凳上的药碗,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先生,药差不多凉了,我喂您喝吧?”
董承点点头,小周便舀了一勺药汁,凑到他嘴边。苦涩的药味瞬间漫开,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气,董承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还是一口咽了下去。这药是他今早强撑着开的方子,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正是《伤寒论》里的麻黄汤,专治风寒表实证。他知道自己这病来得猛,是淋雨受寒,寒邪束表,非发汗不可。
“先生,您要是觉得苦,我给您端点水?”小周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有些心疼。
“不用。”董承摇摇头,“良药苦口,这苦味能让脑子清醒些。”他侧过头,看向床头那本摊开的《金刚经》,还是祖父留下的那本,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了毛边,上面有祖父用朱砂写的批注。昨夜匆忙出门,随手就放在了枕边。
他的目光落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一句上,祖父在旁边批了个小小的“破”字。董承想起刚读这句话时的困惑:相若是虚妄,那眼前的病痛是真的吗?贫民窟百姓的苦难是真的吗?王医丞的刁难是真的吗?可此刻浑身的酸痛提醒着他,这病是实实在在的;昨夜张婆婆的眼泪,也是实实在在的。
“先生,您在看什么?”小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本佛经吗?王医丞说您总看这个,是不务正业。”
“佛说的‘虚妄’,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存在。”董承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病中的虚弱,却透着一股清明,“就像这雨,下的时候淅淅沥沥,可太阳一出来,就蒸发了,留不住。人这一辈子,病痛也好,苦难也好,甚至荣华富贵,就像这雨一样,来了又去,终究是留不住的。”
小周眨了眨眼:“那留不住,咱们还治病做什么?”
“因为雨虽留不住,可淋雨的人会冷,会生病,咱们得给他遮雨,给他暖身啊。”董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就像人会受苦,可咱们能做的,就是帮他少受点苦,让这苦过去得快些。《内经》讲‘上工治未病’,不是说病不存在,而是说要在病没来的时候就防备着,来了就好好治,这才是医者该做的。”
小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舀了一勺药喂给他。这次董承没皱眉,就着苦涩的药味,他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祖父躺在病榻上,呼吸都带着喘,却还是拉着他的手说:“承儿,医者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攀附权贵的。长安这地方,看着繁华,其实是个大笼子,困住了多少想做事的人。你要是觉得在这儿施展不开,就出去走走,走到能让你好好治病的地方去。”
那时候他还不懂,觉得太医院是天下医者向往的地方,怎么会是笼子?可这几个月下来,他算是明白了。王医丞的排挤,权贵们的傲慢,药材的克扣,还有那些“权贵优先”的规矩,像一根根栏杆,把他困在里面。就像这次,贫民窟爆发风寒,他想多领些药材,王显却指着他的鼻子骂:“那些贱民的命值几个钱?把药材给他们,要是哪位大人需要了怎么办?”
药喝了大半,董承觉得身上渐渐发起热来,不是之前那种昏沉的烫,而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暖,额头的汗也出得更厉害了,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知道这是药起效了,麻黄发汗,正把寒邪往外逼。
“先生,您出汗了!”小周惊喜地叫道,连忙拿帕子给他擦汗,“是不是好点了?”
“嗯,好多了。”董承深吸了口气,胸口的闷胀感减轻了不少,“你去把窗推开条缝,透透气。”
小周应声去开窗,雨不知何时小了些,风带着湿凉的气息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窗外传来街面的喧嚣,有卖花人的吆喝声,有车马驶过的轱辘声,还有远处酒楼里隐约的丝竹声。这就是长安,繁华得让人迷眼,可繁华之下,却有那么多看不见的苦难。
他忽然想起西市那些患痘疹的孩子,想起贫民窟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孙子,想起那些因为没钱看病只能在家等死的百姓。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长安的喧嚣里,就像雨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小周,”董承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等我病好了,咱们把剩下的药材整理整理,再去看看张婆婆他们。”
小周刚关好窗,闻言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看看药材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跟苏伯爷爷求求情,他上次说库房里有批陈放的甘草,应该能用上。”
董承看着孩子雀跃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祖父说长安是笼子,那笼子的栏杆,或许不只是权贵和规矩,还有他自己心里的犹豫。他总想着在太医院站稳脚跟,再慢慢做些事,可等着等着,多少能救的人错过了机会?
他重新看向那本《金刚经》,指尖轻轻拂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句。祖父在这里批了“行”字。或许,“无所住”不是让他什么都不做,而是让他别被眼前的困局困住,该走的时候,就得迈开步子。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董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药劲上来了,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长安,或许真的不是他该久留的地方。可西行的路那么远,前路又会有什么等着他呢?
想知道双经渡是否会下定决心离开长安,他的病又会如何发展?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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