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冷白色主调似乎都比往日顺眼了些。艾克走进主控区时，步伐沉稳，眉宇间连日凝聚的细微褶痕淡了不少，虽然眼底仍有浅淡的青黑，但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要应对突发危机的焦灼感明显缓和了，连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首席气场都柔和了少许。
多面体正站在主光屏前，手指飞快地调整着攻击系统的参数序列，冰柠檬则在一旁辅助核对数据。两人几乎同时察觉到艾克进来，交换了一个眼神。
“早。”艾克走向自己的控制台，声音听起来比昨天平稳。
“早。”多面体停下操作，转过身，打量了他一下，冰柠檬也关切地望过来。
“看起来气色好了点，”多面体开口，语气是朋友间的直接，“昨天回去充上电了？”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指的自然是艾雪和孩子们。
冰柠檬更细心些，柔声问：“艾克，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昨天警报响的时候你……”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实验室里不需要也不能有太多私人情绪，尤其是首席科学家在关键时刻的走神。
艾克正在启动自己面前的控制界面，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对上两双关切又带着探究的眼睛。实验室的冷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静的轮廓。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权衡，然后略显无奈地牵了下嘴角，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真实的部分理由。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光屏上流动的数据，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只是……太想艾雪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孩子们。”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新婚燕尔（虽然已结婚七年，但有了孩子感觉完全不同）又初为人父，牵挂家中产妇和稚儿，再正常不过。甚至为他昨日那片刻的走神提供了一个完美又充满人情味的注解。
多面体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甚至带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理解理解。不过现在可是关键时期，防御和攻击系统都不能出半点岔子。”他是过来人，家里也有两个小不点，虽然现在能带来上班了，但最开始的手忙脚乱和牵挂依旧记忆犹新。
冰柠檬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是啊，艾雪和孩子都需要你，但你在这里，守护的是整个快乐星球。要调整好状态。”她话语里有安慰，也有提醒。
“我知道。”艾克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复杂的星防御图谱上，指尖开始流畅地操作起来，“开始今天的工作吧。”
上午的进程异常顺利。或许是心态稍缓，或许是那袋藏在公文包侧袋里的“安心剂”无形中提供了底气，艾克的思维格外清晰敏捷，几个之前有些滞涩的技术难题都迎刃而解。多面体主导的攻击系统同步率也达到了新高。连聪聪都难得地评价了一句：“今日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二点七。”
午休时间到。实验室一侧的休息区，自动送餐机器人送来了三份营养均衡的工作餐。
三人围坐在金属餐桌旁。多面体一边吃一边还在光屏上浏览着上午的攻击系统日志。冰柠檬小心地吹凉勺子里为孩子准备的、更绵软的辅食泥（星宝正在育儿区喂多星多辰）。艾克吃得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早已飘向了放在脚边的公文包。
他状似随意地弯腰，打开公文包，从侧袋里拿出那袋冰凉的东西。透明的储存袋里，乳白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动作极快，趁着多面体低头看日志、冰柠檬侧身照顾孩子的瞬间，撕开密封条，将里面微稠的液体尽数倒进了自己手边那杯清水里。清澈的水瞬间变得浑浊，泛起细密的泡沫，散发出一种独特而浓郁的甜香。
他拿起杯子，神色如常地喝了一大口。温凉的、带着特殊腥甜气息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股暖流瞬间渗入四肢百骸，极大地安抚了他忙碌一上午后重新积聚起来的神经末梢的躁动。他几乎是满足地轻轻吁了口气。
这细微的动静引起了多面体的注意。他抬起头，恰好看到艾克放下杯子，杯壁上还挂着乳白色的液痕。
“嗯？”多面体有些诧异，他指了指艾克手中的杯子，疑惑地问道：“你换口味了？我记得你中午习惯喝杯黑咖啡提神。”
实验室提供的餐饮套餐里，饮品是可以自选的，而艾克一向对那种最苦最提神的咖啡情有独钟。然而，此刻他手中的杯子里装着的，显然不是他平日里的选择。
冰柠檬也被多面体的话吸引，转过头来，她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动物一样，轻轻嗅了嗅空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甜味。那股味道若有似无，却又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她不禁微微蹙眉。
“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有点……陌生？”冰柠檬喃喃自语道，她努力分辨着那股味道，试图在记忆中找到与之对应的线索。“但又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一点点？”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股气味勾起了一丝极其模糊的印象，就像被薄纱遮住的画面，若隐若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毕竟，她自己的孩子已经断奶一段时间了，这种过于独特的气息在日常环境中早已淡化，如今突然再次闻到，让她有些茫然失措。
艾克则静静地握着杯子，他的目光落在杯中的液体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手紧了紧，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他迎着两人好奇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解释：“嗯，突然有点想喝点……牛奶。”他用了地球上一个常见的代称，听起来合情合理，“换换口味。”他又补充了一句，试图增加可信度。
“牛奶？”多面体狐疑地又看了一眼那杯浑浊的液体，耸耸肩，“行吧，你高兴就好。”他对此兴趣不大，只是觉得有点意外，很快又埋头进数据里。
冰柠檬却还是觉得那味道有点怪，不同于任何她已知的快乐星球或地球的奶制品。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点什么。
就在这时，艾克的个人通讯器响了起来，是艾雪的专属铃声。
艾克立刻放下杯子，几乎是立刻接通了，语气不自觉放柔：“艾雪？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这个时间点她通常也在午休或照顾孩子，很少主动联系他。
全息投影弹出，艾雪的身影出现在餐桌上方，她似乎也在家里用餐，背景是温暖的客厅，月宝正抱着艾月在旁边走动。艾雪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疑惑，眉头微微拧着。
“没什么大事，”艾雪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不解，“就是刚刚月宝清理冰箱库存做记录的时候，发现少了一袋今天早上刚挤出来的奶。我记得很清楚是放在左边第二格的，标注了时间的，怎么会不见了？艾克，你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或者不小心动到哪里去了？”
她的目光透过投影，落在艾克脸上，带着纯粹的询问。
艾克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能感觉到多面体和冰柠檬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冰柠檬，那探究的意味更浓了。
实验室的冷光仿佛变得更亮了些，照得他几乎无所遁形。他喉结滚动，大脑飞速运转，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少了一袋？早上？”他沉吟了一下，像是努力回忆，“我没注意冰箱。是不是月宝记录错了？或者……被阳宝拿去加热时处理掉了？”他把问题抛回给机器人。
投影里，艾雪歪着头想了想：“月宝说记录没有错误，阳宝也确认没有动用过备用库存……奇怪了，难道是我记错了？”她似乎也被搞糊涂了，毕竟产后记忆有时候确实会有点模糊。
“可能吧，别太在意了，一袋而已。”艾克赶紧说道，语气轻松，“我现在正和多面体、冰柠檬一起吃午饭呢。”他刻意点明在场有人，暗示不方便多谈。
艾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看到投影背景里的多面体和冰柠檬，笑着打了个招呼：“哦，你们在吃饭啊，那我不打扰了。可能真是我记错了。”她摆了摆手，“那你好好吃饭吧，下班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好。”艾克应得飞快，几乎想立刻结束通讯。
通讯切断。全息投影消失。
休息区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诡异的沉默。
多面体和冰柠檬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艾克脸上，又缓缓移向他面前那只还残留着明显乳白色痕迹的杯子。空气里那股独特的、甜腥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想喝牛奶？
早上少了一袋艾雪挤出来的母乳？
艾克略显急促的打断和转移话题？
几个点被无声地串联起来。
多面体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困惑，他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但那念头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一时无法组织语言，只是瞪着艾克，又瞪瞪那只杯子，表情像是看到了星际防御网被一只原始毛毛虫啃破了洞。
冰柠檬的脸上先是极度的愕然，随即那之前觉得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此刻仿佛终于找到了来源，猛地击中了她！她的脸颊“唰”地一下红了，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尴尬、羞窘、不可思议……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衣角，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餐桌底下。
艾克握着那只冰冷的杯子，指节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洞来。实验室的冷气似乎开得太足了，让他后颈发凉。他面上依旧强撑着首席科学家的冷静面具，但微微抽动的眼角和骤然沉默的态度，已然泄露了太多无法掩饰的秘密。
休息区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一种几乎要爆炸开的、极致的尴尬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多面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颤音，挤出一句：
“……艾克……你……你那杯‘牛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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