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的航行，是一场深入灵魂的、无声的凌迟。
那艘乌篷船，像一片孤独的叶子，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灰色虚无之上。没有风，没有浪，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九坐在船头，林瑶在他身边。她脖子上的龙鳞印记，散发着那层微弱而坚定的光晕，像一层薄薄的、温暖的蛋壳，将他们与外界那股能侵蚀一切的“干”冷，隔绝开来。
他看着河面。
那灰色的河水，并不透明，像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毛玻璃。但不知为何，他却能“看”到河的深处。
他看到了一些……光。
那些是漂浮在河水中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光球”。它们有大有小，有的像萤火虫，有的像拳头。它们在灰色的水中，静静地漂浮着，像无数个被遗忘的、孤独的梦。
陈九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被“忘川”吞噬的……记忆。
就在他出神地望着那些光球时，一个身影，从灰色的河水深处，缓缓地，浮了上来。
那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旧蓑衣、戴着斗笠的人。
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一张被水浸泡了很久的、即将烂掉的纸。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同样半透明的、捞尸铁钩。
他浮出水面后，没有理会陈九他们，只是机械地、重复地，用那柄铁钩，去勾取那些漂浮在周围的记忆光球。每勾住一个，他便会用一种近乎虔诚的、麻木的姿态，将那光球，缓缓地，放入自己那同样半透明的、破烂的竹篓里。
陈九的心，猛地一缩。
捞尸人……
他……又看到了一个捞尸人。
他以为这只是第一个。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无数的、穿着同样蓑衣的、半透明的身影，从忘川河的四面八方，无声地，浮了上来。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没有灵魂的工蚁，在这片灰色的、充满了记忆的河流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枯燥而绝望的工作——打捞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色的窟窿。他们不像活人，也不像死人。他们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和意志，只剩下最原始本能的……提线木偶。
陈九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寒意，甚至穿透了林瑶印记的保护，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这些，是什么？是那些被“忘川”彻底吞噬，变成了“过客”的倒霉蛋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其中一个离他们最近的“捞尸人”，在打捞起一个光球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那颗半透明的、如同骷髅般的头颅，缓缓地，转了过来。
他那双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的眼睛，越过了船舷，越过了林瑶身上那层微弱的光晕，直直地，落在了陈九的身上。
在看到陈九的瞬间，那个“捞尸人”僵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看”着陈九，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的“陌生人”。
然后，他动了。
他扔掉了手里的铁钩，放弃了刚刚打捞起来的记忆光球。他像一个收到了某种指令的机器人，迈开僵硬的步伐，朝着乌篷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他不是在游泳，他像是在水底行走。那灰色的河水，对他而言，仿佛是坚实的地面。
陈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那把残破的铁钩。
那个“捞尸人”走到了船边，他缓缓地，抬起了他那半透明的、如同枯树枝般的手，朝着陈九的脚踝，抓了过来！
他的目标，不是要伤害陈九。
他要把他……拉下去！
拉进这片会吞噬一切的忘川河里，让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滚开！”
陈九嘶吼一声，用铁钩，狠狠地砸向了那只手。
“砰！”
铁钩穿过那只半透明的手，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仿佛只是挥过了一片空气。
但那只手，却抓住了船舷。
那个“捞尸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爬上船。他的身体，因为用力，开始剧烈地“闪烁”，仿佛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
也就在这一刻，陈九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陈九却鬼使神差地，从那张模糊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不止是影子。
他看到了更多的“捞尸人”，在看到同伴的举动后，也都纷纷地，扔掉了手里的铁钩，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朝着乌篷船，围了过来。
他们的脸，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但无一例外，都和陈九，有七分、八分，甚至九分的……相似！
一个荒诞、恐怖、足以让任何人瞬间崩溃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陈九的大脑。
这些人……
不是什么倒霉蛋。
他们是……他。
是无数个，在其他时空、其他可能性里，来到这里，但最终……失败了，被“忘川”吞噬，变成了这具行尸走肉的……“陈九”！
“加入我们……”
一个沙哑、重叠、仿佛来自无数个喉咙的声音，直接，在陈九的脑海中响起。
“放弃吧……挣扎，没有意义……”
“忘记一切……会很轻松……”
那个抓住船舷的“捞尸人”，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死死地，抓住了陈九的脚踝。
冰冷、麻木、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虚无”感，瞬间，顺着他的脚踝，传遍了全身！
他的记忆，开始飞速地流失。父母的脸，青具捞尸人的笑，林瑶的泪……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都在被“归墟”的规则，强行地，“格式化”！
“不……”
陈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但他没有放弃。
他想起了右臂的剧痛，想起了脖子上那圈火辣辣的勒痕，想起了自己亲手打碎母亲幻象时，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那些痛苦，那些记忆，那些仇恨……它们不是负担！
它们是证明他“存在”的唯一凭证！
“我不是你们！”
陈九猛地抬起头，对着水下那无数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对着那无数个失败的“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充满了不甘、愤怒与决绝的，嘶吼！
“我——不——是——你——们——！！！”
嘶吼声，在这片死寂的忘川河上，空旷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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