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委会门口贴出修路倡议书的那天,秋阳把黄土坡晒得暖融融的,可围观的村民脸上却没什么暖意。红纸上 “李家坳修路筹款倡议书” 几个大字墨迹未干,就被几只麻雀落下的灰屎污了边角,像块补丁打在 “希望” 两个字上。
“这字写得倒挺好看,就是不知道顶不顶用。” 王德山老汉拄着枣木拐杖站在最前面,拐杖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他身后跟着几个老人,都是村里说话有分量的长辈,眼神里的怀疑像秋霜一样冷。
我往前凑了两步,想解释倡议书上的筹款方案,裤脚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低头一看,是那个中午遇见的小女孩,她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仰着脸小声说:“李书记,我奶奶说别信这个,前两年也有人贴过红纸,后来就没动静了。”
她的话像颗石子投进人群,立刻激起一片议论。卖豆腐的张婶挎着空篮子挤进来:“可不是嘛!五年前乡上来个技术员,说要给咱村打机井,收了各家的钱买水管,结果井没打成,人跑了,钱也没影了!”
“还有十年前修水库那次,推土机来了三天,把咱的麦子地碾了一片,后来就说资金不够,撂下烂摊子走了。” 放羊的老周蹲在墙根,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李书记,不是咱不信你,是这些年听的空话太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捏着倡议书的手指微微发紧,纸边被攥出了褶皱。这些质疑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比那天在土崖边晒的日头还要灼人。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各位叔伯婶子,这次不一样。修路资金我已经去县里跑了初步意向,交通局答应给一部分补助,剩下的缺口咱们村集体出一点,村民自愿捐一点,我再去省里争取大学生村官创业基金……”
“钱钱钱,就知道钱。” 王德山突然打断我,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你知道修三公里路要多少石头多少水泥?知道请一台压路机一天多少钱?前几年乡干部来考察,拍着胸脯说要拨款,结果饭吃了酒喝了,拍屁股走了,给咱留下句‘等候通知’,这一等就是五年!”
人群里有人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无奈。我看见王书记站在窑洞门口搓着手,脸膛涨得通红,却插不上话。他昨天就跟我说过,村里这些老人被 “空头支票” 伤透了心,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这满场的不信任,心里还是像被黄土堵住似的发闷。
“李书记年轻有为,就是太急了。” 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人慢悠悠地说,他是村里的老会计,算账比谁都精,“我给你算笔账,三公里路,每公里最少得十万,这三十万从哪儿来?你一个刚毕业的娃娃,能比乡干部还神通?”
“说不定是来镀金的呢!” 不知是谁在人群后排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在咱这穷山沟待上两年,混点政绩就走,哪管咱路通不通!”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我头上,让我瞬间想起刚来时王德山的话。我往前走了两步,想把笔记本里的资金计划表拿出来,却被王德山拦住了。他的拐杖横在我面前,像道过不去的坎:“泽岚,听叔一句劝,别折腾了。咱李家坳祖祖辈辈就这样,靠天吃饭,靠脚走路,挺好。你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比如帮咱把苹果卖个好价钱,比啥都强。”
“就是!修路哪有那么容易!” 张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到时候钱筹不够,还不是得摊派到各家各户?我家男人在外面打工挣点辛苦钱,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围观的村民渐渐散去,有人走时还回头瞅了瞅那张倡议书,眼神里的同情多过期待。小女孩已经被她奶奶领走了,走之前还往我手里塞了半块玉米饼,饼子上留着她小小的牙印。风卷着黄土掠过墙面,把倡议书的边角吹得哗哗作响,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王书记走过来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却有力:“泽岚,别往心里去。老人们是被伤怕了,等你真把钱跑下来,他们自然就信了。”
可我心里清楚,这信任不是那么容易赢回来的。那天下午我去查看撂荒地时,发现几户人家正在往地里拉石头 —— 他们打算把荒了的梯田改成羊圈,“与其指望修路,不如养几只羊实在”,放羊的老周这样告诉我。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解不开的枷锁。
傍晚我去给林老师送申请教育补助的报告,路过村小窑洞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推开门一看,那个小女孩正趴在课桌上哭,林老师在旁边劝她。见我进来,林老师红着眼圈说:“她奶奶刚才来接她,说不让她再盼路修好了,怕她跟当年盼爸爸回家一样失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疼得厉害。小女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抽噎着问:“李书记,路真的会修吗?我爸爸说路通了就回来陪我过年。”
我蹲下来帮她擦眼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会的,一定能修通。李书记向你保证,年前一定让你爸爸能开车回来。” 这句话我说得格外用力,仿佛要用声音给自己打气。
回到村委会时,王书记已经炒好了两个菜,一盘腌萝卜,一盘炒土豆。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别愁眉苦脸的,” 王书记给我倒了杯自酿的米酒,“当年我刚当村支书时,想组织大家种苹果树,全村没一个信的,现在不也成了?做事哪有一帆风顺的。”
白酒辣得喉咙发烫,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村里的狗叫了几声,又归于寂静。那些质疑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像风穿过沟壑的呜咽。我知道,要修通这条路,首先得修通村民心里的路,可这比修任何土路都要难。
深夜我在灯下修改筹款方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以为是老鼠,抬头却看见窗台上放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李书记,这是我攒的十块钱,给你修路。我奶奶说可能没用,但我信你。”
是那个小女孩的字迹。我捏着那张纸条,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十块钱和这张纸条,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
第二天一早,我把那张纸条贴在倡议书旁边,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阳光照在纸条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我站在村委会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少质疑,多少困难,这条路我一定要修通。不仅要修通黄土坡上的路,更要修通村民心里的路,让他们重新燃起希望。
秋风吹过黄土坡,卷起几片枯叶,却吹不散我心里的坚定。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但只要有这一点星光,有这份信任,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李家坳的路,总有一天会通向远方,通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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