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办的暖气总在冬至后才热起来。李泽岚把最后一份辛普劳项目档案塞进铁皮柜时,指尖冻得发僵。走廊里传来孙德胜的大嗓门,他正对着电话那头笑:“赵市长说了,虽然没成,但也算给宜都农业打了回广告……对,小周主任考虑得周到,材料都归档了。”
这话像片羽毛落在李泽岚心上,不疼,却有点痒。他转身往办公室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马文涛的声音:“周主任,您是不知道,李泽岚这阵子天天往农科院跑,人家专家都烦了,说他‘比种土豆的还上心’。”链扣在杯沿划得脆响,“现在项目黄了,他那些笔记怕是用不上了。”
李泽岚的脚顿在门垫上,没进去。上周他确实去了趟农科院,不是为辛普劳的事,是把“宜薯1号”的抗病数据整理成报告,想给各乡镇农技站做参考。笔记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几页还沾着土豆田的泥土——这些,马文涛自然不会知道。
“李泽岚进来。”周明远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李泽岚推开门时,正撞见周明远把一份文件放进抽屉。这位办公室主任今天换了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档案科的老科长下个月退休,科里缺个懂农业的年轻人。赵市长说,你这阵子跑基层积累了不少经验,去那边锻炼锻炼合适。”
“档案科?”李泽岚捏着衣角的手猛地收紧。他知道那地方——在办公楼最西头,窗户对着后巷的垃圾堆,除了每年年底有人去查旧文件,平时连苍蝇都懒得光顾。机关里都叫那儿“边疆”,谁被调去,基本等于仕途按下了暂停键。
“只是轮岗。”周明远翻开桌上的《工作安排表》,笔尖在“档案管理”那栏停了停,“你去了主要负责农业项目档案数字化,把近十年的种植数据、补贴记录都录入系统。这活儿看着琐碎,做好了能给以后的项目提供参考。”
李泽岚还想说什么,马文涛端着茶杯晃进来,链扣在袖口晃得人眼晕:“周主任,这可是好事啊!档案科清净,适合搞研究,小岚正好把那些土豆数据好好整整。”他冲李泽岚挤挤眼,“以后就是‘档案专家’了,可得多指导指导我们。”
这话里的嘲讽像针,扎得人不舒服。李泽岚望着周明远,想从他脸上找到点别的情绪,可对方只是推过来一串钥匙:“档案科的门钥匙,明天一早过去交接。老科长脾气好,但记性差,你多盯着点。”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人都在假装忙碌,却有目光偷偷往他身上瞟。林薇抱着文件走过,高跟鞋在地面敲出犹豫的节奏:“小岚,别往心里去,档案科就是活儿杂点,编制还在市办……”话没说完,就被马文涛打断:“林姐这话说的,说不定是好事呢?多少人想去清闲地方还没机会。”
下午收拾东西时,李泽岚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从柳溪村带回来的土豆种。原本想等辛普劳的事定了,就去农科院做发芽试验,现在看来,只能先收起来了。赵秀兰端着保温杯站在门口,慢悠悠地说:“我刚去周主任办公室送报表,看见他在翻你写的《宜都土豆品种改良建议》,还在上面画了不少圈。”
“真的?”李泽岚心里一动。
“骗你干啥。”赵秀兰往马文涛的方向瞥了眼,“有些人就盼着你栽跟头,可路是自己走的,档案科未必不是好去处。当年周主任刚上班,也被发配去看仓库,后来不照样……”她没说下去,只是往李泽岚盒里塞了把枸杞,“档案科阴潮,泡水喝养肝。”
第二天一早,李泽岚抱着纸箱往档案科走。路过会议室时,听见里面传来笑声——马文涛正在给新来的实习生讲辛普劳项目,说“当初多亏我提醒风险,不然市办脸都丢尽了”。走廊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看不到头的路。
档案科的门一打开,霉味就扑面而来。老科长正蹲在地上翻文件,头发白得像霜:“小李来了?快坐,这屋冬天冷,我给你备了电暖器。”他指着靠墙的铁皮柜,“这些是2000年以后的农业档案,你先从2005年的开始录,那年土豆价格波动大,数据最有价值。”
李泽岚放下纸箱,刚要打开电脑,就看见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花盆是用旧搪瓷缸改的,上面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字样。老科长顺着他的目光笑:“这是我刚上班时种的,三十多年了,扔在这儿没人管,反倒长得旺。”
窗外的后巷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铁皮敲得哐哐响。李泽岚望着电脑屏幕上空白的表格,突然想起周明远昨天说的“给以后的项目提供参考”。他拿出那盒土豆种,小心地放在仙人掌旁边,然后翻开2005年的档案——第一页就写着:“宜都市遭遇倒春寒,土豆减产30%,农户损失严重……”
笔尖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时,走廊里传来马文涛的笑声,隐约还能听见“边疆”“没前途”之类的话。李泽岚没抬头,只是把“土豆减产原因分析”那栏的空白填得更满了些。他突然觉得,档案科的霉味里,藏着比市办的香水味更实在的东西——那些被遗忘的数字和记录,其实都是土地的记忆,只要有人愿意读,总会有发光的一天。
就像窗台上的仙人掌,在没人在意的角落,也能悄悄扎下根,等着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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