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秋，暑气稍退。
天高云淡，有了几分爽朗之意。
在林太医的首肯和文落川近乎苛刻的准备下，楚奕辰终于得以离开瑾王府。
他准备前往京郊香火最盛的护国寺祈福。
马车行驶得很慢，车轮碾过官道，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楚奕辰半靠在引枕上，身上盖着薄毯。
他还是比以往清瘦太多，衣袍袖口都空荡荡的。
文落川坐在他身侧，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
“别这么紧张。”
楚奕辰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色，声音平稳了些。
“我感觉好了很多。”
文落川抿了抿唇，没说话。
只是将温热的参茶又往他手边推了推。
护国寺山门前，住持早已率僧众静候。
因提前清场，并无闲杂香客。
只有古木参天，梵音隐隐，显得格外肃穆宁静。
“王爷玉体初愈，便亲临敝寺祈福，实乃佛法慈悲，苍生之幸。”
住持双手合十，声音平和。
楚奕辰微微颔首，在文落川的搀扶下，踏上青石台阶。
他的脚步仍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
文落川小心地托着他的手臂，既给予支撑，又不失分寸。
殿内，檀香袅袅，金身佛像法相庄严，垂眸俯瞰众生。
楚奕辰接过住持递来的三炷清香，在佛前郑重跪下。
文落川紧随其后，跪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香烟缭绕中，楚奕辰闭上双眼。
他并非笃信神佛之人。
过往岁月，他更信自己手中的刀与心中的谋。
但历经生死，沉睡两载，再睁眼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世间。
看到身边人眼中深藏的后怕，有些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
他心中默念。
一愿，山河永固，昭国昌隆，百姓安居。
二愿，明澈贤明，朝局安稳，国士安康。
三愿……
他的思绪在这里顿了顿。
三愿，身侧之人，平安喜乐，再无泪光。
很朴素的愿望，却在此刻，无比真切。
他俯身，恭敬地三叩首。
起身时，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
他身形微晃，文落川立刻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腰侧。
“奕辰，还好吗？”
楚奕辰借着他的力道站定，摇了摇头。
“无妨。”
住持引他们去禅房稍作休息，用些清茶素点。
小沙弥奉上茶壶，住持亲自布茶。
他看了看楚奕辰依旧苍白的脸色，缓声道。
“王爷身体初愈，不宜久跪，在此静坐片刻，亦是修行。”
楚奕辰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清冽的茶香沁入心脾。
确实让他短暂眩晕的头脑清明了几分。
住持目光慈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说来也是缘分。”
“昨夜，寺门外不知何人遗下一名婴孩，啼哭不止。”
“被巡夜僧人发现，便暂时收留在寺中。”
“今日王爷便前来祈福，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文落川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楚奕辰。
楚奕辰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
遗弃婴孩之事虽不罕见，但发生在香火鼎盛的护国寺外，又恰在他前来祈福之前，确实巧合。
“那孩子如今何在？”
楚奕辰问道。
“就在后院。”
“由一位心善的婆子照看着。”
住持答道。
“那孩子倒也乖巧，除了初来时哭了几声，今日倒是安静。”
楚奕辰沉默片刻，放下茶盏。
“不知可否一见？”
住持似有些意外，随即含笑点头。
“自然可以。”
“王爷请随老衲来。”
文落川立刻起身，搀起着楚奕辰。
两人跟着住持，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房。
屋内，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抱着一个襁褓，轻轻哼唱着歌谣。
见住持带着贵客前来，连忙起身行礼。
楚奕辰的目光落在那个襁褓上。
婴孩很小，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皮肤红扑扑的。
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好奇地望着进来的人。
那眼神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就在楚奕辰看向那婴孩的瞬间，心中那股自醒来后便时常萦绕的空落之感，竟奇异般地平和了些许。
他缓缓走近，文落川紧随其后，目光也落在那婴孩身上，带着些疑惑。
楚奕辰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孩柔嫩的脸颊。
那孩子非但没怕，反而像是觉得有趣，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细微的“咿呀”声。
小手也从襁褓里挣出一点，无意识地挥动着。
看着那挥舞的小手，楚奕辰心中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
“看来这孩子与王爷确有缘法。”
住持在一旁微笑道。
“她平日里虽乖巧，却少见如此活泼。”
楚奕辰收回手指，沉默地看着那婴孩良久。
他这一生，于子嗣之上从未有过念想。
更遑论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孩产生什么情绪。
但此刻，看着这双纯净的眼睛，感受着内心那点异常的平和，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既然与她有缘，那本王可否将这个孩子收养？”
楚奕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
住持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温和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他看了看楚奕辰，又看了看妇人怀中那个挥舞着小手的女婴。
最终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王爷，此女确与佛门有缘，能得王爷青睐，更是她天大的造化。”
“只是……王爷身份尊贵，此事关乎宗室血脉，是否再斟酌……”
“住持大师。”
文落川上前一步，打断了住持的话。
他虽心中同样震惊，但此刻已迅速冷静下来。
“王爷既开金口，便是深思熟虑。”
“此女能被王爷收养，是她的福分，亦是护国寺的功德。”
“至于宗室非议……”
“王爷行事，自有道理，无需他人置喙。”
住持是何等通透之人，见状便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双手合十，深深一躬。
“王爷慈悲，此女能得王爷庇护，必能平安顺遂，福泽深厚。”
“老衲代这孩子，谢过王爷恩德。”
楚奕辰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女婴身上。
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什么，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小手还努力地朝他的方向伸了伸。
这一下，仿佛直接挠在了楚奕辰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不再犹豫，对文落川道。
“落川，后续事宜，由你与住持交接。”
“是，王爷。”
文落川应下，立刻转向住持，开始商议具体细节。
包括孩子的来历记录，乳母的挑选，以及王府需向寺庙捐赠的相应香火等。
楚奕辰则小心地伸出手。
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将那襁褓从老妇人手中接了过来。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怀抱却异常稳定。
女婴落入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非但没有哭闹，反而用小脑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
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好软。
好轻。
感受着那全然依赖的温热，楚奕辰心中那片空茫，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温润的泉水。
他低头，看着怀中很快熟睡的小脸，轻声低语。
“从今往后，你就叫楚念安。”
“我……就是你的父亲。”
文落川处理完事宜，回头便看到这一幕。
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楚奕辰低垂的侧脸和怀中安睡的婴孩身上。
勾勒出一幅与静谧而温暖的画面。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是上天的安排。
“都安排好了。”
文落川轻声禀报。
楚奕辰点点头。
“回府。”
回程的马车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自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没有冬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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