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乾清宫后，朱瞻基踏着月光返回太孙宫。
“殿下。”
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
朱瞻基脚步微顿，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淡绿色宫装的少女跪在道旁，额头紧贴地面。
“何人？”朱瞻基眉头微皱。
“奴婢奉主子之命，请殿下移步一叙。”少女声音颤抖，却坚持将话说完。
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在这深宫之中，敢拦他路的可不多。他瞥了眼身旁的侍卫，后者会意，上前检查了宫女周身，确认无危险后，朱瞻基才微微颔首。
“带路。”他也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敢拦他的路。
宫女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引路。
朱瞻基跟着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殿阁。此处远离后宫主殿，显然是特意选定的见面地点。
“殿下请。”宫女推开雕花木门，自己却退到一旁，显然不敢入内。
朱瞻基整了整蟒袍袖口，大步踏入。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摇曳。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身。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着素白朝鲜服饰，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白玉簪。她的面容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澄澈，此刻却盛满忧愁。
朱瞻基怔了一瞬，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女子，却又觉得莫名熟悉。但看到她身上的朝鲜服饰，心中顿时了然。
“臣妾李婴宁，拜见太孙殿下。”女子盈盈下拜，声音如清泉击石，带着异域口音。
朱瞻基闻言，眉头微挑，暗道：“李婴宁……果然是她。”
两年前，朝鲜进贡了一位号称“朝鲜第一美人”的公主。朱棣看孙子似有沉迷美色之态，便将其赐给了他。当时他尚未大婚，故未急于接纳。及至大婚后，更是几乎将此人遗忘。
朱瞻基语气平淡：“原来是婴宁公主。不知深夜找我，所为何事？”
李婴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殿下贵人事忙，不记得臣妾也是自然。”她虽名义上已是朱瞻基的女人，但因未行成亲之礼，只能算未进门的侍妾。
朱瞻基不置可否，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公主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李婴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跪伏于地，行了大礼：“臣妾听闻殿下即将率军征讨朝鲜，特来求情。”
朱瞻基眼中精光一闪：“哦？公主消息倒是灵通。”
“宫中流言如风，臣妾虽居偏院，也有所耳闻。”李婴宁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殿下，朝鲜李氏世代忠于大明，岁岁朝贡，从无二心。若殿下执意征讨，岂不令四方藩国心寒？”
朱瞻基冷笑一声：“公主久居深宫，恐怕不知朝鲜在鸭绿江畔暗筑十二座堡寨，意图何为？”
“那必是误会！”李婴宁急切道，“朝鲜小国寡民，怎敢对抗天朝？定是边将擅作主张，绝非父王本意！”
朱瞻基把玩着腰间玉佩，语气渐冷：“公主，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有多少大臣反对此战？连我父王都出言反对，却未能动摇我之心意。你区区一个朝鲜公主，凭什么认为能说服我？”
李婴宁脸色煞白，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臣妾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但臣妾身为朝鲜王族，不能眼看故国遭难而无动于衷。”她忽然解开衣带，素白外袍滑落，露出单薄的亵衣。
朱瞻基眼神一凝，却见李婴宁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双手奉上。
“若殿下执意灭我朝鲜，臣妾愿以死明志！只求殿下看在臣妾这些年安分守己的份上，给朝鲜一条生路！”
朱瞻基眯起眼睛。短刀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光，李婴宁的手却稳如磐石。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决绝。
“把刀放下，”朱瞻基声音低沉，“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
李婴宁摇头：“臣妾不敢威胁殿下。只是……”她声音哽咽，“只是臣妾已无路可走。两年前离乡背井，本以为能成为两国友好的纽带，却不想今日朝鲜将因我而遭灭顶之灾……”
朱瞻基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李婴宁面前，一把夺过短刀。刀锋在他指尖轻转，寒光闪烁。
“好一把朝鲜短刀。”朱瞻基冷笑，“公主可知，私藏利器在宫中是何等大罪？”
李婴宁闭上眼：“臣妾甘愿领罪。”
出乎意料，朱瞻基并未唤人拿她，而是将短刀收入袖中。
“起来吧。”他转身回座，“我今日心情尚可，便听听公主的高见。你说朝鲜无辜，那为何在鸭绿江畔增兵筑寨？”
李婴宁颤抖着穿上外袍，声音低弱：“北方女真部落近年屡犯边境，朝鲜不得已才增兵防御……”
“面北的堡寨，对准的可是我大明辽东。”朱瞻基打断她，“公主，谎言在我这里行不通。”
李婴宁咬住下唇，良久才道：“王兄……王兄确实对大明近年苛求贡品有所不满。但绝无二心，只是……只是想有些自保之力……”
朱瞻基忽然笑了：“终于说了句实话。”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婴宁：“公主，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拿下朝鲜？”
李婴宁茫然摇头。
“我不需要一个听话的属国。”朱瞻基声音冰冷，“我需要的是大明的疆土。朝鲜半岛扼守东海门户，若落入敌手，我大明东北将永无宁日。”
李婴宁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殿下……这是要灭我朝鲜宗庙？”
“识时务者为俊杰。”朱瞻基淡淡道，“若你王兄开城投降，我可保他富贵终身。若负隅顽抗……”他未说下去，其意自明。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李婴宁轻微的啜泣声。
朱瞻基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想起这两年来，这位异国公主在深宫中的孤寂。无依无靠，故乡或将倾覆。
“罢了。”朱瞻基忽然开口，“念在你安分守己的份上，我应你一事。”
李婴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我会约束将士，少造杀孽。只要朝鲜军民不抵抗，我可保他们性命无忧。”朱瞻基道。
李婴宁眼中的光又黯淡下去。她知道，这已是朱瞻基最大的让步。朝鲜的命运，自大明决定出兵那刻便已注定。
“臣妾……谢殿下恩典。”她艰难叩首，额头抵在冰冷地砖上。
朱瞻基看着她单薄身影，忽然问道：“这两年来，你可曾怨恨？”
李婴宁抬起头，泪眼朦胧中露出一丝苦笑：“怨恨什么？怨恨被当作贡品送来？怨恨被遗忘冷宫？还是怨恨故国将亡？”
她摇头，“臣妾只恨自己生为女儿身，无力改变任何事。”
朱瞻基沉默良久，终于转身走向殿门：“我会命人给你换个住处。朝鲜战事结束前，你好生待着。”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李婴宁忽然唤道：“殿下！”
朱瞻基驻足回首。
“若……若朝鲜归顺，臣妾可否……”李婴宁声音渐低，终化作一声叹息，“没什么，殿下慢走。”
朱瞻基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离去。袖中朝鲜短刀沉甸甸的，提醒着方才那场奇特的会面。
他对身旁侍卫道：“传令下去，查查李婴宁这些年在宫中的情况。另备一份厚礼，送去她的新住处。”
侍卫领命而去。
朱瞻基抬头望向东北方向，朝鲜正等待着大明的铁骑。而他，将亲率大军，为大明开疆拓土。
至于那位朝鲜公主……
朱瞻基摇头，将杂念抛诸脑后。
帝王之路，从无儿女情长。而此事……只能等战争结束，日后再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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