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原型实验舱内，第一次为期两周的封闭测试已进入最后阶段。主控室内，气氛凝重而专注，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操作人员偶尔的低语打破寂静。
克里斯滕坐在主控台前，碧蓝的眼眸紧盯着面前数十块光屏，上面瀑布般流淌着舱内志愿者们的生理数据、资源消耗速率、环境参数以及由隐藏传感器捕捉到的行为片段。
一切都按照“导师”设定的、严苛而精密的剧本进行着。模拟的“水循环系统故障”刚刚被触发，舱内有限的纯净水储备开始以异常速度下降，预设的“修复材料”却迟迟未能按计划送达。
光屏上，代表团队协作效率的曲线开始出现细微但明确的下滑，个别志愿者的心率与压力激素水平悄然攀升，沟通频道里原本还算克制的对话开始夹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指责。
这正是实验想要观察的——在资源压力下，人性细微的褶皱将如何显现。
然而，克里斯滕的注意力，却有那么一小部分，难以抑制地飘向了站在主控台最前方，正背对着她，凝视着核心能量读数的那个身影——“导师”。
几天前，一个同样在实验室度过的深夜，发生了让她至今心跳加速的一幕。
那时，大部分研究人员已经休息，只有她和“导师”还在为“方舟”实验的最后细节进行推演。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让克里斯滕有些精神恍惚，她揉着发酸的眼睛，看着“导师”那永远遮覆着面容的银色假面，一个压抑了许久许久的好奇心，混合着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突然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她放下数据板，走到“导师”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讨论技术问题，而是轻轻拉了拉他深色外套的衣袖。
“导师……”
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撒娇的软糯，
“……能不能……让我看看您的脸？就一次？”
“导师”操作数据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惯常的平稳：
“这并无必要，克里斯滕。知识与理念，远比一副皮囊重要。”
“我知道……”
克里斯滕锲而不舍，甚至大胆地绕到他面前，仰起头，用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又执着的碧蓝眼眸望着他，
“可是……您知道我的所有，我的过去，我的梦想，我的一切……我却连您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她微微嘟起嘴，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罕见的娇憨与坚持，
“就看一眼，好不好？我保证不会说出去，塞雷娅也不会知道的！”
她甚至举起手，做出一个发誓的姿态，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与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
“导师”沉默了下来。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但克里斯滕能感觉到，他那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气息，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主控室内只剩下仪器运行的背景音，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
良久，就在克里斯滕以为这次尝试又将失败，有些失落地准备放弃时，“导师”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近乎无奈的叹息。
“……仅此一次。”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克里斯滕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纵容的妥协。
然后，在她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抬起手，手指在银色假面的边缘轻轻一按。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卡扣松开的“咔哒”声，那副遮蔽了他面容许久的面具，被他缓缓取了下来。
克里斯滕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面具下，是一张出乎她意料年轻的脸庞。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肤色是健康的微深，面部线条清晰而利落，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带着一种内敛的坚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金色眼睛——不再是隔着面具看到的模糊轮廓，而是如同蕴藏着整片星海的深潭，闪耀、深邃、锐利，却又在此刻，因着她的注视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无奈。他的黑发略显凌乱，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为他那过于沉稳的气质增添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生气。
没有她想象中的威严老者形象，也没有任何源石技艺感染带来的异状。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格外沉静、眼神特别深邃的邻家大哥哥，只是那眼神中承载的东西，远比他的外表要沉重和广阔得多。
克里斯滕呆呆地看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一直引导她、教导她、给予她无限支持的“导师”，是这样一副模样。
“看够了？”
“导师”——或者说，露出了真容的云凌，微微挑眉，语气里那丝无奈更加明显了些。
克里斯滕猛地回过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连连点头，脸颊更红了，下意识地就想把刚才的惊鸿一瞥牢牢刻进脑海里。
云凌看着她这副模样，摇了摇头，重新将银色假面戴了回去，熟悉的、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可以继续工作了吗？”
“嗯！”
克里斯滕用力点头，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新的干劲，之前熬夜的疲惫一扫而空。那个秘密，如同最珍贵的宝藏，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连塞雷娅都没有告诉。
……
思绪被拉回现实。主控室内，警报声依旧在规律地响着，模拟的危机正在舱内发酵。克里斯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导师”挺拔的背影上，面具遮挡了一切，但她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金属，看到他昨夜那张无奈又带着一丝纵容的年轻脸庞。
就在这时——
嗡——！！！
一声绝非预设程序的、极其尖锐刺耳的最高级别警报，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主控室原本尚算有序的氛围！声音之凄厉，让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骤停！
克里斯滕猛地从回忆中被拽出，目光瞬间聚焦在主能量监控屏上——代表源石能量核心稳定性的读数，像一匹彻底失控的疯马，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疯狂飙升，瞬间冲破了所有红色警戒线，并且还在以令人绝望的指数级速度向上窜升！曲线图几乎变成了一条垂直向上的死亡射线！
“怎么回事？！”
塞雷娅的厉喝声同时响起，她身影一闪，已经从门口位置出现在了主控台前，身体紧绷，进入了绝对的战斗戒备状态，蓝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屏幕。
“不……不知道！能量回路出现过载反馈，但不是我们模拟的故障点！”
一个负责能量监控的研究员声音扭曲，充满了恐惧，
“是……是主能量导管！物理层面的异常！像是……像是被某种极高优先级的未知权限强行介入，反向灌注了无法估量的能量！系统……系统完全失控了！”
克里斯滕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主能量导管！那是“方舟”的能量心脏，一旦彻底失控……她不敢想象那后果！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核心区域的光屏，那象征着毁灭的能量峰值曲线，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死亡的阴影高悬。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站在最前方、正以惊人速度操作着控制界面、试图强行切入底层系统进行紧急抑制的“导师”。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几乎化作了残影，动作依旧沉稳，但那紧绷的肩线透露出情况的危急。
就在这一刹那——
轰！！！！
并非巨大的爆炸声，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令人五脏六腑都为之震颤的轰鸣！隔着数层厚重的特种玻璃防护观察窗，主能量导管所在的核心区域，迸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深邃到近乎黑色的墨绿色强光！
那光芒并非爆炸产生的火焰，而是更加诡异、更加纯粹的源石能量在彻底失控、坍缩、释放时产生的毁灭性能量潮汐的具现！光芒所及之处，号称能抵御重型弩炮直射的合金壁如同被高温灼烧的蜡一般扭曲、融化；精密的监测仪器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就瞬间汽化，连残骸都没留下；那墨绿色的能量如同拥有生命的贪婪巨兽，咆哮着、翻滚着，以超越声音的速度，向着主控室的方向席卷而来！
“核心熔毁！约束场崩溃！能量逸散峰值无法计算！快逃——！”
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发出了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毁灭，就在眼前！
克里斯滕的瞳孔收缩到了极点，大脑因为过度惊骇而一片空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死亡的绿潮吞噬路径上的一切，向着主控室扑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站在最前方、试图做最后努力的“导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在那个生死攸关的、连十分之一秒都不到的瞬间里，克里斯滕看到，“导师”猛地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银色假面，极其迅速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叮嘱，有一丝未能完成约定的遗憾，有对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决断！
他没有试图自救，没有寻找掩体，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动作，是猛地将身边那个因为极度恐惧而彻底僵直、瘫软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绿光袭来而无法动弹的年轻研究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侧后方相对安全的紧急避险区域的方向，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那研究员如同一个破旧的玩偶，被巨大的力量甩飞，撞进了堆放着缓冲材料的角落。
也就在这推开他人的同时，那吞噬一切的墨绿色源石能量狂潮，如同终于捕捉到猎物的饕餮，轰然淹没了“导师”那挺拔而决绝的身影！
银色假面在狂暴的绿光中只闪烁了不到一瞬，如同夜空中被乌云彻底吞没的最后一点星辰微光，随即彻底消失不见。他整个人，连同他所站立的那片空间，都被那毁灭性的能量彻底吞噬、湮灭！
“不——！！！”
克里斯滕的尖叫与塞雷娅那混合着震惊、愤怒与悲恸的怒吼，几乎在同一时刻，撕裂了主控室内凄厉的警报声！
克里斯滕感觉自己的呼吸、心跳、思考……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被那双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彻底捏碎！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象征着死亡的绿光肆虐，看着“导师”消失的地方只剩下扭曲、融化、沸腾的能量乱流和被彻底摧毁的设施残骸。
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吞噬了她引路人的、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墨绿。
“导师……导师！”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她过了好几秒才发出如同幼兽哀鸣般泣血的呼喊。大脑一片空白的她，只剩下本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那片依旧残留着恐怖能量辐射的危险区域，仿佛那样就能把他从毁灭中拉回来。
“克里斯滕！冷静！能量场还没稳定！危险！”
塞雷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嘶哑，她强健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铁钳，死死拦住了克里斯滕，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但克里斯滕能清晰地感觉到，塞雷娅抱住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那是一种强自压抑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悲痛与暴怒。
缪尔赛斯也从她的生态实验室冲了过来，平日里总是带着灵动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她看着那片废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控室内，凄厉的警报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嘶鸣，但所有人的动作都仿佛慢了下来，或者说，停滞了。
那个总是沉稳如山、仿佛能解决一切难题、指引着前进方向的身影，消失了。那个昨夜才因她的撒娇而无奈露出真容的、年轻而深邃的引路人，消失了。
被“导师”推开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研究员瘫坐在角落，双目失神，一遍遍地喃喃自语：
“他推开了我……他推开了我……他明明可以……”
克里斯滕彻底瘫软在塞雷娅的怀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那片已然成为死亡禁地的废墟，看着那逐渐平息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能量波动的区域，碧蓝的眼眸中被无尽的崩溃、难以置信和撕心裂肺的痛苦所充斥。
他走了。
那个为她打开星空之门，教会她物理的奥秘，用寓言守护她人性，将整片星海赠予她，甚至在她撒娇时无奈摘下假面的引路人……就在她的眼前，为了拯救一个微不足道的研究员，被那场诡异而致命的源石爆炸，彻底吞没了。
莱茵生命的基石仍在，星空梦想未改。但那个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却在这一片诡异的绿光中，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恸、深入骨髓的茫然，以及一个没有了他的、仿佛骤然失去所有色彩与方向的、冰冷而绝望的未来。那个昨夜才窥见的真实面容，此刻却成了刻在她心上、鲜血淋漓、永难愈合的伤疤。
但他用生命验证了自己关于人性和人权的理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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