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巢穴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如同这颗星球冰冷的心跳。苏雪独自站在观测平台上，下方生化熔池内新孵化的单位正在进行适应性测试，狰狞的外形和高效冷酷的杀戮本能让她遍体生寒。但更冷的，是萦绕在她心头的那个可怕猜想。
那些被人类奉若珍宝的“卡萨技术”，那些看似慷慨的“知识馈赠”，背后是否隐藏着将人类文明引向毁灭的陷阱？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她回想起林羽同意交易时那纯粹基于效率的计算，回想起他看待人类时那如同看待矿石或燃料的漠然眼神……
最终，她无法再忍耐下去。那种明知可能带来灾难却只能沉默旁观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必须问清楚，哪怕会触怒他，哪怕会失去这唯一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通过神经节点发出了一个请求会面的信号，这一次，她的意念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
林羽的身影几乎瞬间浮现，金色的眼眸扫过她，立刻捕捉到了她剧烈波动的生理指标和异常坚定的精神状态。
“你的情绪系统处于高度紊乱状态。效率低下。何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在他眼中，苏雪这项“资产”的稳定性出现了异常波动，需要及时处理。
苏雪抬起头，直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林羽……你提供给人类的……那些卡萨技术……真的……没有问题吗？”
林羽静立不动，数据流在眼底平稳闪烁，似乎在分析这个问题的意图。【技术本身是已消亡硅基文明的遗产碎片，其逻辑结构清晰可循。存在问题的是人类低效的理解和应用能力。】他给出了一个标准的技术性回答。
“不！不是这个！”苏雪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几分，“我是说……这些知识，在经由你……经由虫族解析之后，真的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它们有没有被……修改？或者加入了某些……别的东西？”
她紧紧盯着他，试图从那片金色的数据海洋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
林羽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巢穴的低沉轰鸣仿佛在这一刻都被放大，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眼中的数据流依旧在流淌，但速度似乎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客观分析，更像是在进行某种……更深层次的检索和权衡。
苏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可能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领域。
良久，林羽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冷硬？
【宇宙的法则，是生存与进化。虫群的路径，是吞噬与适应。吸收低级文明的科技遗产，优化并融入自身体系，是效率最优解。】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所以……那些技术，确实不再‘纯粹’了，对吗？”苏雪追问道，心一点点沉下去。
林羽再次陷入沉默。金色的瞳孔中，数据流的光芒似乎微微黯淡了一瞬，某些更深层、更古老的东西，仿佛被这个问题悄然触动。
【你对这些碳基单位的关注度，超出了接口职能的必要范畴。】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警示的意味。
“他们不是‘碳基单位’！他们是人！是和我一样的人！”苏雪忍不住反驳，一种为同胞抗争的勇气压过了恐惧，“你答应过交易！你用资源换知识！但如果这些知识本身就有问题，你就是在欺骗！你在把他们往绝路上引！”
这句话仿佛终于触动了某个核心开关。
林羽周身那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能量场似乎波动了一下。他眼中那永恒不变的数据流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紊乱，甚至短暂地浮现出一些极其破碎、模糊的影像碎片——无尽的星海、剧烈的爆炸、冰冷的金属光泽、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憎恶与痛苦……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绝非虫群网络应有的数据流动！
苏雪被那瞬间泄露出的、庞大而古老的负面情绪冲击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林羽似乎也察觉到了自身的瞬间失态，那紊乱的数据流和影像碎片被强行压下，眼神恢复绝对的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仿佛要将刚才那不该有的波动彻底冻结。
他凝视着苏雪，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最终，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不再有任何掩饰，露出了其下最残酷的内核：
【你想知道原因？】
【是的，我厌恶他们。】
【厌恶他们孱弱的躯体，低效的思维，毫无意义的情绪波动，以及……那令我作呕的形态。】
苏雪彻底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形态？】她下意识地重复。
【人族。】林羽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永恒的寒意，【这宇宙中，凡是倾向于演化成此类形态的碳基生物，其骨子里都烙印着贪婪、背叛与毁灭。】
【我（虫祖卡兹克）的陨落，我的帝国的崩毁，皆源于此等形态生物的卑劣背叛与围攻。】他的话语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一丝几乎被时光磨灭、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刻骨仇恨。虽然那仇恨的对象并非眼前这些渺小的地球人类，但那源于最深创伤的厌恶，却毫无保留地投射了过来。
【与他们交易，只为汲取这颗星球的养分，加速虫群复苏。】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落在苏雪身上，【他们的存亡，于我毫无意义。他们的文明，终将化为虫群崛起的尘埃与燃料。】
【你所担忧的‘陷阱’？】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工具，【或许有，或许没有。这取决于他们自身的价值。若他们能在那条被引导的道路上展现出足够的‘效率’，或许能延缓最终时刻的到来。若不能，则更快地被淘汰。仅此而已。】
【至于你，】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理性，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寒，【你的价值，在于维持这条资源通道的‘稳定’。认清你的位置，做好你该做的事。无需再问如此……低效的问题。】
说完，他的身影不再多停留一秒，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不见。
只留下苏雪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已冻结。
真相。
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更加冰冷。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公平交易，没有什么共生可能。
有的只是一个来自星海深处的、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古老亡魂，对一切“人类”生物的极致厌恶和利用。
地球人类，仅仅因为形态与他记忆中的仇敌相似，便从可能合作的对象，变成了纯粹的、可被榨取一切价值后随意丢弃的燃料。
那些技术，是否是陷阱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提供者的心中，早已判定了他们最终的结局。
希望彻底破灭。
苏雪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仿佛看到整个人类文明，正兴高采烈地咀嚼着裹满蜜糖的毒药，一步步走向那个冰冷主宰为他们规划好的、名为“进化”实为“坟墓”的终点。
而她，是那个递药的人。
无声的泪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见。
深渊，从未如此漆黑而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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