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会最后两天,“林记”展位前的人气,竟像是那入了伏的暑气,一日热过一日。虽比不上那些财大气粗的明星企业门庭若市,却也络绎不绝,成了这“名特优新”场馆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看点。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生产工艺规范(试行稿)”,俨然成了“林记”的一块金字招牌,引来不少同行探究的目光,有赞许的,有不屑的,也有那真心求教、拉着沈技术员问个不休的。
晓燕心里清楚,这热闹,一半是靠了那不知名老者的青睐,另一半,则是“林记”这“老手艺立新规”的路子,确实挠到了一些人的痒处。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白天在展位上应对八方来客,晚上回到宿舍,便和沈技术员、方芸一起,将白日的见闻、收获、质疑,一一记录下来,反复琢磨。
闭幕那天,组委会宣布评选结果,“林记”竟意外地捧回了一个“工艺创新鼓励奖”。奖状不大,烫金的字却在省城明亮的灯光下,晃得晓燕有些眼花。方芸和两个女工激动得抱在一起,又笑又跳。沈技术员紧紧攥着那奖状,手指关节都发了白,眼圈红得厉害。
只有晓燕,在最初的眩晕过后,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这奖,是肯定,更是鞭策。它像一盏灯,照亮了“林记”往前走的这条路,也照出了这条路两旁,需要填平的沟壑和需要搬开的大石。
载誉归来的卡车,似乎都比去时轻快了许多。回到清源县,还没到厂门口,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黑压压站满了人。锣鼓家伙震天响,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扯在老槐树粗壮的枝干上——“热烈欢迎‘林记’荣获省博览会大奖凯旋!”
车一停,工人们和街坊邻居便呼啦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晓燕!真给咱清源长脸了!”
“省里的大奖啊!了不得!”
“俺就说咱‘林记’的点心是最好的!”
李师傅站在人群最前面,背着手,脸上那惯常的严肃竟也绷不住了,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见晓燕下车,他上前一步,没说话,只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晓燕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上的庆功宴,就摆在厂院里。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自家产的点心和几样简单的家常菜。没有山珍海味,气氛却热烈得像一锅滚开的水。工人们轮流给晓燕、沈技术员敬酒,说着掏心窝子的佩服话。连平日里最寡言的老周头,也端着个搪瓷缸子,凑到晓燕跟前,闷声道:“燕儿,这趟……辛苦你了。往后,你说咋干,俺就咋干!”
晓燕看着这一张张被希望点燃的脸,心里那点从省城带回来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她知道,这奖,这荣誉,是属于“林记”每一个人的。
然而,热闹散去,夜深人静时,现实的问题,便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冰冷而坚硬地摆在面前。
县里轻工科果然送来了好消息,经过争取,给了“林记”一笔数额不大的无息贷款,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可这笔钱,对于要全面更新设备、建立符合出口标准的检测环节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顾知行那边也来了信,说中小企业出口扶持基金的申请已递交,但审批流程漫长,远水难解近渴。信末,他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说他认识省食品研究所的一位退休老工程师,对传统食品现代化很有研究,若“林记”有需要,或可请来做个短期指导。
退休的老工程师?晓燕心里一动。这或许是个路子!厂子里眼下最缺的,不就是这种既懂理论、又能结合实际的高人吗?沈技术员有干劲,有想法,可毕竟年轻,经验尚浅,许多深层次的门道,还得有老师傅点拨。
可请这样的人,得花多少钱?人家肯不肯来这县城小厂?
她把想法跟沈技术员和李师傅一说,沈技术员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眼睛亮得吓人。李师傅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请人来指点,是好事。可咱这庙小,怕请不来真佛。就算请来了,他那套洋学问,跟咱这土法子,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晓燕知道李师傅的顾虑,耐心道:“李大爷,咱不是要丢了自己的土法子,是想借人家的学问,把咱这土法子里的金疙瘩,擦得更亮些。就像咱这‘规范’,不也是土法子和洋规矩慢慢磨合出来的吗?多个人帮咱琢磨,总不是坏事。”
好说歹说,李师傅总算勉强点了头。
晓燕立刻给顾知行回了信,表达了恳切邀请之意,并小心翼翼地询问费用大概几何。
信发出去后,便是焦灼的等待。厂子里恢复了往日的生产,订单比以往多了些,工人们干劲十足。可晓燕肩上的压力,却丝毫未减。那笔贷款很快投入了使用,更换了两台最老旧的和面机,又添置了些简单的检测工具,账面上的钱,便又所剩无几。
这天下午,她正和沈技术员在车间里调试新机器,门卫大爷又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电报:“晓燕!省城电报!顾老师的!”
晓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是抢过电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鲁工已答应,后日抵清源,费用勿忧,已安排。知行。”
答应了!真的答应了!晓燕捏着电报,手微微发抖,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沈技术员凑过来一看,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太好了!晓燕!这下咱们有指望了!”
消息传开,厂子里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有期待的,也有像李师傅那样,带着点审视和不安的。
后日一早,晓燕和沈技术员早早便等在了厂门口,连同一起等待的,还有不少好奇的工人。将近晌午,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客车在厂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包,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确良衬衫,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目光却炯炯有神,扫过厂院和老槐树,最后落在迎上来的晓燕身上。
“您就是鲁工吧?一路辛苦了!”晓燕连忙上前接过旅行包。
“不辛苦,不辛苦。”鲁工声音洪亮,带着笑意,目光却已像探照灯一样,开始打量起车间和设备,“这里,就是‘林记’了?嗯,有点意思。”
他没有急着去办公室,而是让晓燕直接带他进了车间。他看得极仔细,不时停下脚步,用手摸摸机器的温度,抓起一把面粉捻捻,甚至凑到烤炉前,感受那扑面而来的热浪。
李师傅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位省城来的“真佛”,眼神复杂。
鲁工在车间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李师傅的和面案板前,看着那团正在醒发的面团,忽然开口问道:“老师傅,您觉得,这和面的水,是井水好,还是自来水好?”
李师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瓮声瓮气地答道:“井水软和,发面好。自来水有股子漂白粉味儿,差点意思。”
鲁工点了点头:“没错。水的硬度,确实会影响面筋的形成。你们记录了吗?不同水源,和面效果的具体差异?”
李师傅和旁边的沈技术员都愣住了。这个,他们还真没细究过。
鲁工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看向那本被奉若珍宝的“规范”草案,随手翻了几页,指着一处关于烘烤时间的设定,对沈技术员说:“小伙子,你这个时间范围,是基于炉膛温度恒定假设的吧?可你这吊炉,不同位置的温差,考虑进去了吗?还有点心摆放的密度对热对流的影响呢?”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沈技术员额头冒汗,哑口无言。
晓燕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惭愧,又是兴奋。惭愧的是自家这“规范”在真正的行家眼里,果然还是漏洞百出;兴奋的是,这鲁工,是真有东西!他这一来,就像一把锋利的犁铧,注定要在“林记”这块刚刚开垦的土地上,犁出更深的沟壑,播下新的种子。
她看着鲁工那专注而锐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神色各异的李师傅和沈技术员,知道“林记”又将迎来一场新的、更深层次的碰撞与融合。
这老槐树下,看来是注定要越来越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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