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苑内，早膳的余温还在碗碟间氤氲成薄薄的白汽。窗外，正院方向传来的喧嚣哭嚎声，像隔了层厚重的棉絮，模糊又遥远，反倒衬得这破败的兰亭苑愈发沉静，如同风暴眼中那片刻的安宁，带着山雨欲来的张力。
宁书冉放下手中的素帕，指尖轻轻划过粗砺的桌面，木纹在指腹下凹凸起伏。
此刻，她眼底的寒意未减分毫，复仇的火焰并未因收回些许的利息而有所收敛，反倒因触及了最核心的仇恨，烧得愈发的幽深炽烈。
那不是转瞬即逝的冲动怒火，而是经岁月淬炼过的、裹着绝对意志的寒焰，沉静却足以焚尽一切。
“嬷嬷，” 她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月嬷嬷。
老人脸上还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红晕，眼底却藏不住一丝忧色。
宁书冉的声音低沉清晰，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沉稳的涟漪，“坐。我有话问你。”
月嬷嬷心下一凛，连忙搬过一个小杌子，恭谨地在宁书冉下首坐了半张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小姐请问，老奴但凡知晓，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关于我娘……邀月公主！”
宁书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月嬷嬷眼底最深处，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当初娘亲身边，除了你，还有哪些贴身服侍的人？“
”她们……后来都去了哪里？“
”尤其是娘亲病重的那半年，谁负责煎药、伺候汤水？谁……又在她去世后，消失得最快，或者……得到了柳蓉儿的重用？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月嬷嬷脸上的那点红晕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血色仿佛被抽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悲痛，以及一股压抑了十几年、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愤怒。
浑浊的老眼里迅速蒙上了泪光，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裹着刻骨的恨意：“小姐…… 您……您终于要查公主的事了？！老奴……老奴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啊！”
她深吸一口气，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努力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缓缓回忆：“公主身边，除了老奴这个从越国跟来的老仆，还有两个大丫鬟，也都是公主从母国带来的心腹，情同姐妹。“
”一个叫碧荷，性子最是沉稳妥帖，也最是忠心，公主的饮食起居、一应汤药煎煮，全是她一手操持，从不假他人之手。“
”另一个叫青萍，比碧荷小两岁，伶俐活泼，嘴也甜，主要负责公主的衣物首饰、梳妆打扮，还有对外传话跑腿。”
“公主薨逝前的半年……”
月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颤抖，“身子骨眼见着就垮了，汤药几乎没断过，一碗比一碗苦，一碗比一碗浓……“
”碧荷…… 碧荷她……”
月嬷嬷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湿痕，“就在公主最后一次吐血不止、昏迷不醒的那天晚上……她……她失足掉进了后花园的荷花池里！“
”捞上来时……人……人已经僵透了……“
”府里上下都说是不小心，是意外…… 可那池子水才多深？碧荷她水性不差啊……“
”老奴当时就觉得天塌地陷，心里直打鼓，可那时人微言轻，又逢公主病危，谁还顾得上一个丫鬟的死活……”
“青萍呢？”
宁书冉的眼神冰封万里，碧荷的“意外”身亡，时间点掐得如此精确，几乎坐实了她心中最黑暗的猜测 —— 杀人灭口！
这座府邸，早已被毒蛇盘踞得密不透风！
“青萍？！”
月嬷嬷脸上瞬间腾起极致的鄙夷与痛恨，仿佛那两个字沾了秽物，“公主刚咽气没多久，尸骨都还没凉透啊！柳蓉儿那个贱妇就被宁远山迫不及待地抬了夫人，掌了家印！“
”青萍这丫头…… 立刻就像闻着血腥味的苍蝇，巴巴地凑上去舔舐！没几天功夫，就成了柳蓉儿身边最得脸、最得力的管事娘子！“
”如今……如今就在柳蓉儿院子里作威作福呢！连名字都改了，叫什么刘妈妈！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胸口剧烈起伏，“公主待她如亲妹，她却……却如此狼心狗肺，踩着公主的尸骨往上爬！”
月嬷嬷枯瘦的手紧紧地攥住膝盖，指节使力泛着青白，浑身都在因愤怒而微微发着颤。
“碧荷…… 青萍……”
宁书冉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底寒光如交错的冰刃，淬着彻骨的冷。
一个惨死灭口，一个火速投敌！
母亲中毒身亡的真相，最关键的线索，分明就系在这两人身上！
碧荷已死，那么突破口，便只剩下那个披着“刘妈妈”外衣的叛徒 —— 青萍！
“嬷嬷，你再仔细想想，” 宁书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仿佛要从记忆的尘埃里掘出真相。
“碧荷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尤其是与药有关的！还有，娘亲每日煎药剩下的药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经手人是谁？”
月嬷嬷的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急速转动，像是要在尘封十几年的记忆里刨出些蛛丝马迹。
“异常……？“
”碧荷出事的前几天，是有些心神不宁，像揣着什么心事……“
”老奴当时还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只是摇头，勉强扯出个笑安慰我说没事，就是看着公主吃了药总不见好，心里头揪得慌。”
她忽然一顿，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眼中闪过一丝惊惶的光：“特别的话……好像……有一次，她私下跟老奴嘀咕过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说柳姨娘身边那个王婆子，就是王有福那畜生的老娘！“
”总爱往小厨房那边凑，嘴上说是关心公主的凤体，送些时鲜果子，可那双贼眼…… 总在药罐子上瞟来瞟去！碧荷说，瞧着那眼神，她心里直发毛……”
说到最后几个字，月嬷嬷的声音都在发颤，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双藏着阴私的眼睛，在药气缭绕的小厨房里闪着鬼祟的光。
“药渣！”
月嬷嬷突然喊出这两个字，像是想起了什么，像是被惊雷劈中一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震颤，“公主的药渣，按规矩都是煎药人亲自拿到后园最偏僻的角落深埋的，说是怕冲撞了贵人。“
”可……可老奴忽然记起来了！“
”有一次……天刚擦黑那会儿，老奴好像……好像远远瞥见青萍那丫头，鬼鬼祟祟地把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塞给了王婆子 —— 瞧那形状，倒像是药渣！”
她的声音越说越抖，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后怕：“当时只当她们私下交好，青萍是偷懒托王婆子帮忙处理，压根没往深处想……可现在……现在想来……”
月嬷嬷的脸色 “唰” 地褪尽血色，变得纸一样白，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那毒蛇的獠牙，早就隔着皮肉，在她们眼皮底下肆意啃噬了！
“王婆子……青萍……”
宁书冉将这几个名字在齿间反复碾磨，如同烙印般刻进心底最深处。
一条阴毒致命的链条已在眼前清晰浮现：
柳蓉儿是宁远山放在明面上的主使，而她背后，正是梦魇散发作时柳蓉儿脱口喊出的 “宫里的那位贵人”—— 毒药与指令，多半便来自那深不可测的宫墙之内。
王婆子作为柳蓉儿的心腹爪牙，是直接传递毒物、执行阴私的手。
而青萍，如今的刘妈妈，则是潜伏在公主身边的叛徒，负责监视动静、暗中协助，甚至可能亲手沾染了下毒的罪行。
而正直的碧荷，或许正是在日复一日煎药的过程中，嗅到了毒药的腥气，察觉了那碗汤药里藏着的杀机，于是，便落得个“失足”溺亡的下场，被悄无声息地灭口。
那个叛徒青萍，却是踩着旧主的鲜血与尸骨，一步步爬上了今日的位置，用邀月公主的性命，换来了她如今的富贵荣华！
宁书冉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底翻涌的寒意与恨意交织，凝成了比寒冰更冷、比刀锋更利的决绝。
“嬷嬷，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
宁书冉的声音沉静如水，水面下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那个刘妈妈，也就是青萍，还有王婆子，我会‘特别关照’。她们欠下的血债，是时候一笔一笔讨还了。”
月嬷嬷用力点头，浑浊的老眼里燃着为公主复仇的火焰，那火焰烧得极旺，映得她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泛起红光，语气带着近乎虔诚的决绝：“小姐！只要能替公主讨回公道，老奴这条残命，随时都能豁出去！”
宁书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月嬷嬷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背。
那手背粗糙如老树皮，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触感冰凉，却传递着一股历经风霜也未曾弯折的坚定力量。
母亲的血仇，她必亲手了结。
那些浸在血泊里的债，终究要用血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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