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沧州城头,没有风,只有血与硝烟凝固成的铅灰色死寂。
三道血肉防线已被彻底碾碎,如同被巨兽咀嚼过的骸骨,散落在从青州到沧州焦黑的土地上。
阿巴泰的五万大军,终于带着一身淋漓的伤口和无法遏制的暴怒,恶狠狠抵在了沧州城下。
曾经喧嚣着抵抗与厮杀的旷野,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垂死的呻吟,以及清军重新集结、准备给予最后一击时那沉重如山的脚步和铠甲碰撞声。
清军报上来的数字差点让阿巴泰发疯。
八旗真鞑子折损三千余,伤者两千挂零。
披着汉人号褂的降兵更惨,五千具尸体永远留在了沧北的焦土上,另有三千伤兵在后方营地里哀嚎。战马倒毙无数。
沧州邓铁牛心里也在流血,刘体纯留下的三千老本,一千多忠魂已散,五百多伤兵在城中简陋的医棚里淌着血,咬着木棍忍受着无麻的锯骨刮肉。
临时征召、操练不足的民壮,用血肉之躯填补了战线的巨大缺口,倒下二千余人,城墙上、壕沟里,随处可见他们穿着各式破烂衣衫的年轻尸体。
最让邓铁牛揪心的是,曾让清军胆寒的火帽枪,大部分枪管在连续七日的疯狂射击中扭曲变形,成了烧火棍。
精心制作的纸壳弹,连一粒铅丸都抠不出来了。
掌心雷的轰鸣早已成为绝响。
唯有从煤焦油中提炼出的、刺鼻的轻油,还剩下十几大桶。
弓箭成了最可靠的杀器,滚木礌石是最后的依靠。
阿巴泰骑在同样疲惫的战马上,抬头望着这座伤痕累累却依旧矗立的城池。
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微微抽搐,双眼死死盯着城头那面被硝烟熏黑、布满箭孔却始终不倒的“刘”字大旗。
一种混杂着暴怒、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在他心中翻腾。
“疯子、恶鬼!…”他咬着牙,声音低沉嘶哑。
五万大军,竟被三千多闯贼老卒带着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硬生生拖了七天,啃掉了近万条性命!
这是他自随父汗起兵以来,从未遇到过的顽强。汉人的骨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了?那个叫刘体纯的贼酋,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这念头让他更加狂躁,嘶吼道:
“红衣大炮!给本王推到前面去!轰!把这破城给本王轰成齑粉!”
沉重的车轮碾过遍布尸体和瓦砾的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十数门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红衣大将军炮,粗壮的马匹拖拉着慢慢前行。
赤裸上身的清军炮手跟随着来到了有效射程之内。黑洞洞的巨大炮口缓缓扬起,对准了沧州城那早已被连日箭矢、石弹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城墙。
郑铁牛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腰刀,站在西城最残破的一段城墙上。他的铁甲早已碎裂,露出里面被血和汗浸透、又被尘土板结的粗布战袄。
左肩上一处被长枪捅穿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勒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如同即将燃尽炭火般的凶光。
脚下的城墙在呻吟。几天前清军楯车冲撞留下的巨大凹痕处,虽然用装满泥土的麻袋和门板、房梁死死堵住,但每一次红衣大炮的轰鸣,都让这堵“补丁墙”剧烈颤抖,簌簌落下泥土和碎石。
“将军!西墙‘补丁’那里…麻袋被震开了!”一个满脸烟灰的士兵嘶声喊道,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堵回去!拆房子!把能用的梁柱砖石都扛上来!”
郑铁牛的声音如同狮吼,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一步一个血脚印冲到那摇摇欲坠的缺口旁。
几个民壮正拼死用肩膀顶住一根粗大的房梁,试图塞进被震开的缝隙。一枚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在离缺口不到一丈的城墙上。
轰隆——!
砖石如同豆腐般碎裂、迸飞!
巨大的冲击波将附近几个民壮狠狠掀飞出去,惨叫着摔下城头。
堵缺口的房梁被震得猛地一歪,更多的麻袋被震塌,泥土倾泻而下,一个足以容人钻过的豁口赫然出现。
“堵住!快!”郑铁牛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顶住那根要倒下的房梁。
断裂的木刺狠狠扎进他肩背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
“将军!”亲兵和还能动的士兵民壮吼叫着扑上来,用身体、用能找到的一切杂物,疯狂地填塞那个致命的豁口。
城下,清军的弓箭手如同闻到血腥的秃鹫,密集的箭雨立刻覆盖过来!几个正搬运石块的民壮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放箭!压制!滚木!砸!”郑铁牛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顶着那根沉重的房梁,如同顶着一座山。
清军的红衣大炮暂时沉寂,需要冷却炮管,重新装填。
但这短暂的喘息,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音取代,无数架简陋却坚固的云梯,如同嗜血的蜈蚣,被清军重甲步兵扛着,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扑向城墙!
尤其是几段破损严重、守军薄弱的区域,瞬间就被十几架云梯搭上。
“上城!先登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清军军官疯狂的嘶吼穿透了喊杀声。
守军的弓箭手拼命向下倾泻箭矢,滚木礌石雨点般砸落。但清军如同红了眼的蚂蚁,顶着伤亡,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厚重的棉甲抵挡了不少伤害,锋利的钩镰刀砍在垛口上,碎石飞溅。已经有悍勇的清兵顶着盾牌,冒着头顶砸下的石块,爬上了垛口!
“将军!东面垛口上来了!”
“西面缺口那边也有鞑子冒头了!”
……
城头瞬间陷入惨烈的白刃混战。疲惫不堪的沧州守军,用卷刃的刀、断裂的枪、甚至砖块,与爬上城头的清军重甲搏命。
体力早已透支,每挥动一次武器都感觉手臂如同灌铅。不断有守军被砍倒,防线摇摇欲坠。
郑铁牛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兄弟,看着那些爬上城头、面目狰狞的清兵,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决绝取代。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几个守着大油桶、同样浑身浴血的士兵嘶吼。
“倒油!点火!烧死这帮狗娘养的!”
士兵们没有丝毫迟疑。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合力抬起沉重的油桶,冲到被清军云梯重点攻击的城墙段。淡淡黄色的轻油,如同复仇的瀑布,带着哗啦的声响,对着城墙下密集攀爬的清军,对着搭在城头的云梯顶部,狠狠倾泻而下!
“火把!”
燃烧的火把被奋力掷出,划出漂亮的弧线。
轰——!
火焰瞬间爆燃!那轻油遇火即着,火势猛烈得超乎想象!
攀爬在云梯上的清军,瞬间变成了凄厉嚎叫的火人!他们如同被点燃的火炬,手舞足蹈地摔落下去,点燃下面更多的同伴。
搭在城墙上的云梯顶部被烈焰吞噬,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迅速化为焦黑的残骸。
城墙下方,瞬间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焦臭味和皮肉烧灼的恶臭冲天而起,盖过了所有的血腥味。
这来自地底煤炭的炼狱之火,成了沧州守军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怒吼!它暂时阻断了清军如潮的攻势,将城墙下变成了人间炼狱。
但油,终究有限。当最后一点火焰在烧焦的尸体和云梯残骸上跳动、熄灭时,城墙上守军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更加摇摇欲坠。
郑铁牛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望着城下暂时退却、却又在重新整队的清军,望着远处再次被推上前来的红衣大炮。
城头那面残破的“刘”字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如同泣血。沧州,还能撑多久?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京城,我挡住了吴三桂和清军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