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半扶半抱着c-07518冲向最后一道安全门时，通道口的微光隐约可见，如同黑暗深渊尽头透出的一丝曙光。
c-07518睁大了双眼看向童磨，呼吸微弱却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仿佛童磨就是他整个世界中唯一的光。
他忽然仰起脸，那双与童磨极其相似却更显脆弱的七彩眼瞳微微弯起，眸中流转着朦胧的水光，轻声唤道：
“妈妈……”
那声音又轻又哑，气若游丝，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孩子气的欣喜和满足，仿佛这一声呼唤已经在他心中酝酿了无数个日夜。
童磨还未来得及回应，c-07518又努力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像是要郑重地介绍自己，完成一个酝酿已久的仪式：
“我……我叫——”
话音未落。
就在他半只脚即将跨出实验室范围的刹那——
仿佛有什么在他脑中猛地绷断，一道无形的屏障被触发了。
一阵剧烈的电流嘶鸣声从他颅内炸开，c-07518整个人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放大，眼中刚刚亮起的、充满希冀的光瞬间被剧烈的痛苦吞没，仿佛星辰坠入无底黑洞。
他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扯紧的傀儡，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毁灭，却又不得不承受着这源自本源的折磨。
可即便如此，他仍顽强地睁大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童磨，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怪异却纯粹的笑容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还想完成那句未完的自我介绍。嘴唇轻轻翕动，努力地想要吐出那个他在无数个孤寂夜晚里偷偷练习过无数次、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个名字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区别于其他冰冷编号的最后印记。
可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细微的血沫从他唇角渗出。
剧痛之中，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淹没。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天真懵懂，趁着大人们忙于重要的会议，偷偷挣脱了看护人的手，怀着一丝探险的兴奋，溜进了那间总是紧闭、弥漫着神秘气息的实验室。
他看见了。隔着厚重的特种玻璃，里面是一个极美的人，他有着七彩的眼眸，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破碎的彩虹，晶莹剔透，却又空洞地望着虚无的远方。
他还醒着么？
小小的他看呆了，趴在冰冷的玻璃上，心里模糊地想：“好漂亮的哥哥…他是天使吗？”温暖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
念头还没转完，就被匆忙赶来、脸色大变父母一把粗暴地拽离，严厉的呵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瞬间隔绝了那惊鸿一瞥，只留下那个静谧而美丽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心底。
还有一次，他在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白色走廊里迷了路，惊慌失措中误入一个堆满闪烁屏幕的昏暗房间。
一个有着银色长发、表情冷峻如冰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中最大的一块屏幕——屏幕里映出的，正是那个拥有七彩眼睛的哥哥，他依旧独自在那片令人窒息纯白里，安静得像一幅没有生气的画。
那个银发男人转过身时，眼神沉重复杂极了，里面翻涌着一种年幼的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严肃，更像是某种深切的难过和无力。
那种情绪来自那样一个看起来锋利无比、仿佛能撕裂一切的男人，显得格外突兀和震撼。
后来……
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那身为组织核心研究员的父母，眼中开始闪烁起与往日温和关怀截然不同的、名为野心与欲望的狂热光芒。
他们弯下腰，用他曾经最熟悉的温柔语调轻声诱哄：
“你不是常说，你很喜欢那个玻璃后面的哥哥吗？”
“你想不想…变得和他一样？一样特别，一样漂亮？你会拥有和他一样美丽的眼睛。”
“这会有一点疼，但你是最勇敢的孩子，对吗？只要完成了，你就能更靠近他，甚至成为他的一部分。”
渴望被父母认可、渴望再次触碰并拥有那份惊心动魄的、超越凡俗的“美”，幼小而无知的他，在那样蛊惑性的话语中，懵懂而期待地点了头。
毕竟妈妈是不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他想
从此，冰冷的实验舱取代了温暖柔软的童年摇篮，密密麻麻的数据线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脆弱的肢体，一次次剧烈的药物注射和基因改造带来的撕裂性疼痛吞噬了每一个本该安眠的夜晚。
他无数次透过观察窗冰冷的反射，凝视自己那双被药物和手术强行催生出的、与记忆中那人形似的七彩眼睛，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它们的颜色虽然斑斓，却总是浮于表面，像廉价的虹彩玻璃，缺乏那种沉淀的、易碎的、却又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奥秘的神性光芒。
他触摸着自己的眼角，感到的只有陌生的冰冷和虚假。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
直到他如此近地、真正地凝视着这双眼睛最初的归属。
那虹膜中的色彩深邃而剔透，仿佛真正蕴藏着无尽的星河与冰封的岁月，是他无论如何被切割、改造、重塑都无法触及的“真实”本源。
这才是神的眼睛。
剧烈的抽搐中，他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贪婪地聚焦在童磨的脸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刻入灵魂深处。
啊…原来如此。
他近乎喟叹地想，一种巨大的明悟和悲哀同时席卷了他。
我就说吧…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天使。
他是遥不可及、冰冷而又悲悯的神明。
他才是……我真正的……可以依赖的……妈妈……
死亡来得迅速而寂静，仿佛一场默片的高潮。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有一种极致的、近乎圣洁的宁静温柔地笼罩了他，洗刷掉所有肉体的痛苦。
他最后看到的，是童磨注视着他的眼神——那双总是蕴藏着疏离与冰冷、仿佛看透众生却无动于衷的眼眸里，竟意外地映出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微光。
是为了他吗？
他最后感觉到的，是童磨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正透过他逐渐冰冷僵硬的皮肤，浅浅地、顽强地传递过来，成为他离开这个世界前感知到的最后一点暖意。
是为了他
妈妈是为了他而难过。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
所有的挣扎、期盼、痛苦与短暂的欣喜，都归于永恒的沉寂。
他死在了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隔断了生与死的门槛近在咫尺，却成了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至死都没有能够说出那个名字——那个他躲在角落里、对着墙壁偷偷为自己取了好多年、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处、代表着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过的名字。
那个名字随同他短暂的生命一起，无声地消逝了。
他的模样、他的名字、他那短暂却固执地燃烧过的微弱意识与灵魂——
都随着这双再也不会睁开的、模仿神明的眼睛，彻底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真干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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