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气氛在方才那场“踊跃捐款”的热闹过后，终于被重新响起的悠扬丝竹勉强拉回了寿宴应有的喜庆轨道。
按照流程，是各家贵女展示才艺，为太后寿辰添彩助兴的环节，只是刚才被凌灵进来打断了。
柳盈盈，户部侍郎柳承宗的嫡女，淑妃娘娘的亲侄女，上来献上了一支精心排练数月之久的《霓裳羽衣舞》。
她身段窈窕，舞姿也确实曼妙翩跹，如同月宫仙子谪凡，旋转腾挪间，裙袂飞扬，佩环叮咚，赢得了席间不少真心或假意的赞叹。
太后亦含笑点头，给予了例行的赏赐。
然而，柳盈盈谢恩起身时，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却有些僵硬。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掠过那个位于御座左下首、超然独立的席位。
凌灵！
这个名字此刻像一根毒刺，扎在柳盈盈的心头。
就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抢走了本该完全属于她的高光时刻！
从她端着那个闻所未闻的“蛋糕”闯入大殿开始，所有的关注、所有的惊叹、所有的波澜，都围绕着她展开！
封国师、接旨不跪、皇子公主竞相示好、满朝文武争相解囊……她柳盈盈，堂堂侍郎千金，淑妃内侄，苦练数月、耗尽心血准备的舞蹈，在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衬托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仿佛成了宴席间隙一道可有可无的点心！
更让她心如油煎、妒火狂燃的是，她一直倾心、视作未来倚仗的表哥——二皇子萧景琰！
从那个凌灵出现开始，他的眼神就几乎像是长在了对方身上！
那眼神里，有男人对绝色的惊艳，有对神秘力量的探究，但更深处的，是柳盈盈无比熟悉的一种光芒——那是萧景琰看到有价值、想要纳入麾下或占为己有的东西时，才会露出的、混合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神！
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个容颜不俗、地位超然的女子，若被表哥得手，哪里还有她柳盈盈的位置？
她和表哥青梅竹马，她早已视二皇子妃之位如囊中之物，
什么护国大法师？什么神通广大？在她看来，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和些微上不得台面的江湖幻术，蛊惑了陛下和太后的山野村姑！
瞧她那副慵懒随意、连陛下和太后都不甚恭敬的做派，分明是粗鄙无礼，缺乏教养！
柳盈盈越想越恨，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定要让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个大丑，让她那层神秘高傲的皮被彻底撕下来！
好在没让她等多久机会就来了。
献艺环节暂告一段落，进入了相对轻松的自由敬酒时间。席间人影晃动，觥筹交错。
柳盈盈深吸一口气，从宫女托着的盘中取过一只夜光杯，亲自斟满了琥珀色的御酿葡萄美酒。
她调整面部表情，努力挤出一个自认最是甜美娇憨、无懈可击的笑容，端着酒杯，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朝着凌灵的席位走去。
“国师，”她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国师大人神通盖世，解蜀地之旱，救万民于水火，盈盈听闻，心中敬佩不已。今日恰逢太后娘娘万寿圣典，普天同庆，盈盈斗胆，特来敬国师一杯，聊表心中无限景仰之情。”
她行至凌灵席前，微微屈膝，姿态优雅，双手捧杯，做出恭敬献酒的模样。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这户部侍郎之女柳盈盈向来眼高于顶，居然也会跟别人主动示好？
然而，就在柳盈盈手腕微抬，看似要将酒杯递出的瞬间，她脚下仿佛被铺地的金砖缝隙绊了一下，这自然是她精心计算好的角度和力道，口中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整个人如同弱柳扶风，带着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液，朝着端坐不动的凌灵直直地“摔”扑过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迅雷不及掩耳！
那杯酒若是泼实了，凌灵身前衣襟必然尽湿，琼浆淋漓，在这庄重无比的国宴之上，将是何等的狼狈与失仪！
不少女眷已掩口低呼，男宾席上也投来惊愕的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始终静坐如莲、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给过柳盈盈的凌灵，周身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层无色无形、却凝若实质的灵力屏障悄无声息地瞬间张开，将她连同身边的凌玥完全笼罩其中。
这屏障柔和而坚韧，恍若一道无形的气墙。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不像撞上血肉之躯，倒像是撞入了极富弹性的锦缎之中。
柳盈盈只觉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迎面而来，将她前扑的所有力道尽数抵消、反弹！那杯她原本打算泼向凌灵的御酒，更是被这股力量原路奉还，一滴不剩，尽数倾泻在她自己华美的衣服前襟和娇嫩的脸颊上！
“啊——！”
这一次的尖叫充满了真实的惊恐与失措。
冰凉的酒液瞬间浸透衣衫，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尴尬的轮廓，脸上更是酒水横流，冲花了精致的妆容，几缕被打湿的鬓发狼狈地贴在额角颊边。
柳盈盈踉跄着倒退两步，呆立当场，手中夜光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无尽的惊骇和屈辱——刚才那是什么？！她明明……明明就要成功了！
整个太和殿，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目光都凝固在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上。
惊愕、诧异、了然、鄙夷、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交换中流淌。柳盈盈这“意外”摔得，未免太过精准和刻意了！
凌灵直到此时，才仿佛被那破碎的杯声惊动，缓缓抬起眼眸。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淡淡地扫过浑身湿透、妆容狼狈、呆若木鸡的柳盈盈。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漠然。
仿佛眼前这个精心策划却自作自受的少女，与殿中梁柱、案上杯盘并无区别，连让她多费一丝心神都不值得。
这种极致的无视，比任何犀利的言辞都更让柳盈盈感到刺骨的难堪和羞辱，让她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盈盈！”淑妃又惊又怒，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都怪哥哥嫂嫂没有好好管教，平时跋扈也就罢了，也不看看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你这丫头！怎地如此毛手毛脚！御前失仪，冲撞国师，成何体统！还不快向国师磕头赔罪！”
她疾言厉色，试图通过严厉的斥责和让柳盈盈赔罪来挽回局面，至少撇清自己指使的嫌疑，她上次在御书房因不明真相说错话被禁足，若不是恰逢太后生辰，自己这会子恐怕还在长春宫出不来呢。
柳盈盈被淑妃的呵斥惊醒，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针扎般的目光，巨大的羞愤和委屈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决堤，混合着脸上的酒水，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地哽咽道：
“国师……国师恕罪……臣女……臣女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脚下……脚下打滑……”
就在这时，二皇子萧景琰快步走了过来。
他心中早已将坏事的柳盈盈骂了千百遍，暗恨她愚蠢冲动，打乱了自己徐徐图之的计划，但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关切和歉疚的姿态。
他先是严厉地瞪了柳盈盈一眼，示意她闭嘴，然后转向凌灵，拱手深深一礼，语气显得无比诚恳：
“国师大人海涵！万望恕罪！本王这表妹，自幼被家中娇惯坏了，性子是莽撞了些，但绝无恶意。今日定然是见到国师风采，心中激动，加之舞毕力乏，这才不慎失足，惊扰了国师清静。本王身为兄长，管教不严，心中实在愧疚难安，特代她向国师郑重赔礼！待回府后，定当严加管教！还望国师念在她年少无知，又是在太后娘娘寿宴吉日，宽宏大量，莫要与之计较。”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目光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凌灵的反应，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松动，也好借机攀谈。
然而，凌灵看着眼前这出表兄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腻烦涌上心头。
她自进入大殿，神识就笼罩了所有人，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柳盈盈的一翻作态她也早已察觉到。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她自问与对方素不相识，为何初次见面她就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敌意。
想不明白也就懒得想了，反正往后她也不会和对方有什么来往，何必费心琢磨，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去钻研符篆之道。
且这些皇室中人，整日活在面具之下，算计、表演、利用，连道歉都充满了目的性，实在无趣得很。
她连半分虚与委蛇的兴致都欠奉。
于是，在萧景琰饱含“诚意”的注视下，在淑妃紧张的目光中，在满殿宾客屏息的注视里，凌灵缓缓站起身。
她完全无视了萧景琰那番情真意切的道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转向御座之上神色各异的皇帝与太后，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
“陛下，太后娘娘，凌某不胜酒力，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话音一落，不等皇帝和太后有所回应，萧珩是了解她的性子，太后则是被这接连变故弄得有些倦了，皆无意阻拦，她便径直转身，素雅的裙裾在身后划过一个淡漠的弧度，牵起旁边早已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她衣袖的凌玥，在一众或惊愕、或恍然、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翩然离席，朝着殿外走去。
她的步伐从容不迫，背影挺拔而孤直，仿佛刚才那场精心策划的闹剧、那位尊贵皇子的躬身赔罪，都不过是拂过山巅的微风，未曾在她心中留下丝毫痕迹，连衣角都未曾紊乱一分。
萧景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那番精心准备的道歉言辞仿佛都喂了狗。
他脸上努力维持的谦和笑容彻底凝固，进而变得铁青，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恼和怒火直冲顶门！
他，堂堂天潢贵胄，何时被人如此彻底地、毫无转圜余地地无视过？！尤其是在这文武百官、宗亲命妇齐聚的场合！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萧景琰心头暗恨，这女人真不识好歹，待日后入了他的后院，定要好好调教一翻。
皇帝萧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凌灵那孤高绝尘、不染俗务的性情有了更深的认知，同时也对二皇子和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娇柔做作的表妹愈发不喜。
眼睛皇帝脸色越来越黑，户部侍郎柳大人立马上前求情：“皇上恕罪，小女无心之失，还请皇上饶恕小女，臣回头定严加管教，让她如今给国师大人赔罪。”
皇帝盯着柳侍郎的脸看了许久，看得柳侍郎满头大汗，才沉下脸，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柳氏女殿前失仪，冲撞国师，举止失当！念在太后寿辰，不宜重刑，拖下去，禁足府中三月，静思己过，抄写《女德》《女诫》各百遍！柳承宗教女无方，罚俸半年！淑妃，”他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淑妃，“你若连自家侄女都管教不好，这协理六宫之权，朕看你也无需再掌了！回你的长春宫好好反省！”
这番处置，虽未动用肉刑，但禁足、罚俸、申饬，尤其是对淑妃的警告，已是极重的惩罚，足够柳盈盈和柳家成为未来数月京城的笑柄。
萧珩处置完毕，目光再次投向凌灵空无一人的席位，以及殿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邃难明。
这位国师，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难以掌控，其心性变化莫测，手段高深，都让他心生警惕，却又不得不更加倚重。
经此一事，这宴席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虽然后续仍有程序进行，但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各自消化着今晚这接连不断的冲击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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