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之内,茶香袅袅,气氛却因余多那句突兀的问话,而变得微妙起来。
苏愈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名。他轻轻吹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语气自然地带着一丝好奇:“九幽?听起来像是某种传说中的地方?老夫僻居此地,孤陋寡闻,却是未曾听过。怎么,余少侠对此地感兴趣?”
伊晨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两人,手心微微出汗。她虽然心思单纯,却也感觉到余多的问题绝非无的放矢,而苏老先生的回答……似乎太过流畅自然了些,反而透着一丝不寻常。
余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那动作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半晌,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愈,淡淡道:“随口一问。听闻有些奇毒源自某些险地绝境,名中带‘幽’字的,似乎总与阴寒邪祟相关,故有此问。打扰老先生清静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回了“毒”上,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苏愈眼底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哈哈一笑,顺势而下:“原来如此。少侠所言不差,天地造化,确有些极阴之地会孕育出些奇异毒物。便如老夫这谷中的‘幽魂爪’,其性便极阴寒。不过万物相生相克,至阴之处,往往也藏着化解其毒的至阳之物,端看能否寻得罢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重新拉回医药之道,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伊晨悄悄松了口气,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见两人不再针锋相对,便也放下心来,重新沉浸到与苏愈的医药讨论中,不时提出一些关于调和余多体内寒气的药方设想,苏愈则总能给出精辟的补充或建议,显得学识极为渊博。
余多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屋内的每一处角落。
他的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山水画,画功精湛,意境悠远,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蘅”字印章;掠过书架上一排排整洁的医药典籍,其中几本的书脊上印着早已失传的古老医派标记;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几上,那里随意放着一个香炉,炉灰早已冷透,但炉身却雕刻着一种极其独特、蜿蜒如蛇、又似古老文字的纹路。
看到那纹路的瞬间,余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种纹路……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九幽文”!是唯有九幽府核心之人才能掌握和使用的古老文字!虽然那香炉上的纹路只是作为装饰,雕刻得极其隐晦简化,几乎与普通云纹无异,但余多自幼接触,对其再熟悉不过!
这位自称隐居此地多年、孤陋寡闻的苏愈苏老先生,不仅可能听说过“九幽”,他甚至可能……与九幽府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绝不会有带有九幽文装饰的物品出现在这里!
他是谁?是敌是友?隐居于此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
无数的疑问在余多心中飞速闪过,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端起茶杯,向苏愈微微示意,仿佛在感谢他的款待。
苏愈也笑着举杯回应,眼神温和依旧。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融洽的表象之下,两人心中都已波澜暗涌,彼此试探的机锋隐藏于茶香药语之中。
又闲聊了片刻,伊晨见余多始终沉默,以为他伤势未愈需要休息,便主动起身告辞:“苏老先生,今日多有打扰,受益匪浅。晚辈看余……余大哥似乎有些疲累,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苏愈也站起身,慈和地笑道:“伊姑娘客气了。能与医仙高足探讨药道,老夫也获益良多。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就在谷中多留几日。这山谷还算安全隐蔽,老夫也可为余少侠仔细调理一番身体。”
他这话说得十分诚恳,目光坦然。
伊晨有些心动,看向余多。若能在此安全之地让余多好生调养几日,自然是再好不过。
余多也站起身,对着苏愈微微拱手:“多谢老先生美意。只是我等仇家甚多,恐为老先生引来祸端,不便久留。”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苏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却也不再强求:“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强留。江湖险恶,两位务必多加小心。”他走到药架旁,取来两个小巧的玉瓶,递给伊晨,“这瓶‘温脉丹’或许对稳定余少侠体内寒气有些微效。这瓶‘清瘴丸’可避寻常毒瘴,山中行走或有用处。些许薄礼,聊表心意。”
伊晨连忙接过,感激道:“多谢老先生!”
余多目光扫过那两瓶丹药,并未多言。
苏愈将两人送至茅屋门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看似随意地对余多道:“余少侠,老夫观你气宇不凡,绝非池中之物。只是眉宇间戾气与寒气交织,似有心结难解,旧伤未愈。老夫多嘴一句,有时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心魔。执念太深,易入歧途,反伤己身。若能放下些许,或许前方另有洞天。”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真的只是一番长辈对晚辈的劝诫关怀。
但听在余多耳中,却如同惊雷!
心魔?执念?他是在暗示什么?是指他对过往的仇恨?还是指……对“九幽府”的执念?他到底知道多少?
余多猛地抬眼,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苏愈,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苏愈依旧是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眼神清澈,带着淡淡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意。
余多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冰冷,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多谢老先生指点。告辞。”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便向谷外走去。
伊晨虽觉得苏愈最后那番话有些突兀,但见余多已经离开,也连忙向苏愈行了一礼,快步跟上。
苏愈站在茅屋前,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谷口密林中的背影,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渐渐收敛,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追忆,有担忧,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像……太像了……连这倔强孤拐的性子都一模一样……”
“冥尊啊冥尊……你留下的这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都是不肯回头的性子……这前方的路,是血海,还是深渊啊……”
“那玉佩既已苏醒……风波将至,这世间,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他摇摇头,转身缓缓走回茅屋,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索。
另一边,余多和伊晨很快走出了那片幽谷。
离得远了,伊晨才忍不住问道:“余多,那位苏老先生……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调养几天?我看他好像没有恶意……”
余多脚步未停,声音冰冷地传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地诡异,不可久留。”
“诡异?”伊晨回想了一下那祥和的山谷和慈祥的老者,实在看不出哪里诡异。
余多却没有再解释。他无法向伊晨说明那香炉上的九幽文,也无法解释苏愈那番话带给他的强烈直觉——那位老者,绝非普通的隐世医者那么简单!他隐居于此,很可能与自己的身世,与九幽府,甚至与当年的旧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友?为何隐匿身份,语带讥锋?
是敌?为何赠药指点,眼神复杂?
他看不透,所以更觉危险。在彻底弄清对方底细之前,远离是最安全的选择。
只是,苏愈最后那番关于“心魔”和“执念”的话,却如同魔音灌耳,在他心中反复回荡,搅动着他原本以为已经冰封沉寂的心湖。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玉佩,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却也带来了更多的迷惘。
前路漫漫,杀机四伏,如今又添了新的谜团。
他看了一眼身旁因为赶路而脸颊微红、眼神中依旧带着对前路担忧却又不离不弃的伊晨,冰封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至少,此刻并非独行。
他加快了脚步,带着伊晨,向着更加崎岖难行的深山密林而去。
身后的幽谷药香,渐渐被凛冽的山风吹散。
而前方的迷雾,似乎更加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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