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市，喧嚣鼎沸，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在赵信的引路下，几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停在了一家新开张、门面颇为洁净的酒楼前。黑底金字的招牌上，“思乡酒家”四个字透着股朴实又略带新意的味道。
还未进门，一股混合着浓郁肉香、麦香与辛香料气息的独特香味便霸道地钻入鼻腔，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饶是见惯珍馐的始皇帝嬴政，在车厢内闻到这味道，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赵信当先下马，示意护卫散开警戒，亲自上前为嬴政撩开车帘。嬴政身着玄色深衣，面容沉静，在赵高亦步亦趋的跟随下，迈步走入酒家。
店内人声喧闹，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碗穿梭如飞，食客们或埋头吸溜，或掰着面饼，气氛热烈而充满市井活力。
柜台后，掌柜高要正低头拨弄着算筹，听到动静，习惯性地堆起笑脸抬头招呼：“客官几位？里边……” 当他看清为首之人是赵信时，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真诚热络，带着感激和亲近：“赵将军！您来了！快请快请，雅间给您留着……” 他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热情地迎上前。
高要的目光很自然地扫过赵信身后那位气度沉凝、不怒自威的玄衣中年男子，以及其侧后方那个面白无须、眼神深沉的青衣人。他心中虽有些嘀咕这两人身份不凡，尤其是那青衣人看着有些阴柔，但并未多想。毕竟赵信位高权重，结识些达官贵人很正常。他脸上依旧是职业性的热情笑容。
赵信却不着痕迹地靠近一步，看似自然地扶了一下高要的胳膊引路，同时手上骤然发力，重重捏了一下！那力道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
高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看向赵信，只见赵信眼神锐利如刀，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嘴唇微动，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那口型分明是……“皇帝”！
如同晴天霹雳在脑中炸响！高要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大脑一片空白！皇帝！是秦始皇！是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皇帝！那个仅仅因为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让他这种蝼蚁灰飞烟灭的存在！旁边那个阴柔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那样子，分明是宫里那些可怕的阉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曾经在宫里的经历，那些屈辱和痛苦如同噩梦般瞬间清晰起来！在这个人面前，他就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完了完了！
高要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低下头，不敢再看嬴政和赵高，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语无伦次：“是…是是，将…将军…大…大人…请…请随小人来…”
他弓着腰，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将这几位让他魂飞魄散的贵人引向二楼最角落那间特意预留的雅间。
雅间内，陈设简洁。赵信亲自为嬴政拉开主位座椅。嬴政坦然落座，赵高则侍立其侧，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高要那筛糠般发抖的背影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不多时，高要亲自端着托盘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伙计。当托盘上的大碗和小碟摆上桌面时，那股先前在门口就勾人食欲的异香瞬间充盈了整个雅间。
嬴政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
只见桌中央是一只造型质朴却份量十足的大陶碗，碗内是奶白色、浓稠如脂的汤汁，汤汁中沉浮着炖煮得酥烂、纹理分明的羊肉块。最令人惊奇的是，汤汁上还漂浮着一层被掰成指甲盖大小、均匀饱满的烤面饼碎块（馍），吸饱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泽。旁边几个精致小碟里，则盛放着翠绿的芫荽末（香菜）、切得细碎的青葱、一碟色泽油亮的酱腌菜，以及一小碟深褐色、散发着独特辛香气息的酱料。
红（羊肉）、白（汤与馍）、绿（芫荽、葱）、褐（酱腌菜、茱萸酱），色彩搭配得赏心悦目。浓郁的肉香、面香、骨汤的醇厚香气混合着茱萸酱的辛香、酱腌菜的咸鲜以及芫荽葱末的清香，形成一股极具层次感、又霸道地唤醒味蕾的复合香气。
“此乃何物？”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回陛下，”赵信代为回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推崇，“此乃此店招牌，名曰‘羊肉泡馍’。这馍需食客亲手掰碎，投入滚烫浓汤之中，待其吸足汤汁精华，再配以炖煮软烂的羊肉同食，辅以这些小料，滋味堪称一绝。” 他指了指那些小碟。
嬴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碗浓汤上，显然被勾起了兴趣。就在他准备动箸之时——
“陛下且慢！”
赵高突然出声，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谦卑和关切，上前一步，“陛下万金之体，入口之物，岂可不慎？容老奴先为陛下试菜，以策万全。” 说着，便伸手要去拿嬴政面前的筷箸。
赵信眼神骤然一冷！这阉宦，处处都要显摆他的“忠心”和存在感！他动作更快，手臂一横，如同铁闸般挡在赵高身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赵大人，护卫陛下周全乃郎中令职责所在。试菜这等小事，不劳烦中车府令大人了。”
说罢，也不等赵高反应，径直拿起嬴政面前的一双干净筷箸，动作利落地从自己面前的空碗里夹起一小块羊肉，又舀了一勺汤，混着一点掰好的馍，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吞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赵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鸷的恼怒，但很快又被他那谦卑的面具掩盖下去，只是微微躬身退了半步：“上将军思虑周全，是老奴僭越了。” 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嬴政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面上却无丝毫异色。他拿起自己面前的筷箸，饶有兴致地看着碗中的馍块。
“陛下不妨一试亲手掰馍的乐趣？”赵信适时建议道，同时将一碟尚未掰开的圆形烤馍推到嬴政面前。
嬴政略一迟疑，竟真的伸出手，拿起一块烤得焦黄酥脆的馍。入手微硬，带着面食的温热。他尝试着用力一掰——“咔”一声轻响，馍应声裂开，露出内部柔软微韧的组织。这简单粗暴的动作，竟意外地带来一种奇异的解压感。
嬴政似乎觉得有趣，又掰了几下，将馍掰成大小不一的碎块，投入那碗香气四溢的浓汤之中。看着馍块在乳白的汤汁中慢慢沉浮、浸润，嬴政的嘴角似乎也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片刻后，嬴政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变得金黄软糯的馍块，连同酥烂的羊肉一起送入口中。瞬间，浓郁的肉香、面食的麦香、骨汤的醇厚鲜甜在口中爆开！馍块外软内韧，吸足汤汁精华，口感绝妙；羊肉炖煮得恰到好处，酥而不烂，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却又带着一丝嚼劲。再配上芫荽葱末的清香、茱萸酱的辛香提神、酱腌菜的咸鲜爽口……各种味道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形成一种极其霸道又令人无比满足的味觉盛宴！这复合的辛香滋味，迥异于宫廷常用的花椒、姜、桂皮等，带着一种更富冲击力、令人胃口大开的刺激感。
嬴政的动作顿住了，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他甚至忘记了帝王的仪态，又接连吃了几口，才放下筷箸，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神情：“好！此物……甚妙！粗犷豪迈，滋味却如此丰盈醇厚，前所未见！你叫高要是吧，果然好手艺！”
听到皇帝亲口夸赞，高要连忙跪倒在地，声音依旧带着颤音：“陛…陛下谬赞，小人惶恐，惶恐……” 皇帝的夸赞非但不能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恐惧，生怕下一刻就是雷霆之怒。
就在这时，赵高那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毒蛇吐信：“陛下，此等人间至味，巧夺天工，实乃上天所赐之福泽！寻常百姓，岂配享用？理当为陛下独享，方显其珍贵！”
他转向嬴政，脸上带着一种为君分忧的赤诚，“陛下！老奴斗胆建言，如此奇才，埋没于市井实乃暴殄天物。不如将高要召回宫中，专为陛下烹制此等佳肴，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高要瞬间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入宫？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靠着赵信才保住性命和再回去？宫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剩下本能的筛糠般的颤抖。
赵信更是怒火中烧！他猛地转头，凌厉如刀的目光狠狠刺向赵高！这阉狗！他绝对知道高要曾入宫的经历，更知道是自己把他弄出来的！此刻提议让高要入宫，表面是为皇帝着想，实则是恶心自己，而且以自己和赵高的矛盾，高要若是再次入了宫内只怕是凶多吉少，赵信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按捺不住当场发作。但他知道，赵高的话站在“为君”的角度，冠冕堂皇，自己若强行反对，反而显得心胸狭隘，不顾圣体。
嬴政的目光在高要瑟瑟发抖的身躯和赵信压抑着怒火的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旁边看似恭敬、眼底却藏着得意的赵高。他何等精明？臣子之间这点互相倾轧、借机恶心对方的小把戏，他洞若观火。嘴角轻轻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他并不在意这些。只要不耽误正事，臣子间有些龃龉，甚至互相制衡，在他看来并非坏事。他慢悠悠地又品了一口汤，才看向跪伏在地的高要：“高要，赵高所言，你意下如何？”
“小人…小人…” 高要魂飞魄散，巨大的压力下，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拒绝皇帝？他哪有这个胆子！答应？那等于重回地狱！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上前一步，对着嬴政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恳切：“陛下！末将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哦？”嬴政挑了挑眉，似乎对赵信如此为一个厨子出头颇感意外，“赵卿何出此言？”
“回陛下！”赵信语气恳切，语速却清晰稳定，“高要确为末将之同乡。此人虽为庖厨，却心怀大志。其毕生所求，非是富贵荣华，而是走遍天下，尝尽百味，融汇贯通，创出前所未有的美食之道，成就那‘天下第一厨’之名！若入宫侍奉，虽得陛下恩宠，锦衣玉食，却犹如金丝笼中之鸟，囿于宫墙之内，再难接触四方风物，见识民间百味，其厨艺之道，恐将就此止步，再无寸进！此非陛下爱才之道，亦非高要所愿！”
他顿了一顿，见嬴政并未打断，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兴味，便继续道：“臣有一两全之策。陛下既爱此美食，何不选派宫中御厨数人，来此‘思乡酒家’，跟随高要潜心学习此等烹饪新法？如此，既可随时满足陛下口腹之欲，又不至埋没高要一身才华，使其能继续游历钻研，或可创出更多如‘羊肉泡馍’般令陛下惊喜之美味，岂非两全其美？伏望陛下明鉴！”
雅间内一片寂静。高要依旧伏在地上，身体却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心中涌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和对赵信无尽的感激。赵高则眯起了眼睛，盯着赵信，脸上那谦卑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嬴政沉默地看着赵信，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高要。赵信那番“天下第一厨”的志向描述，倒是让他觉得有几分新奇。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最终，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调侃：“赵卿啊赵卿…朕倒是从未见过，哪位统兵大将，会为了一个庖厨的手艺，如此郑重其事地向朕求情。”
这话语虽轻，却如同赦令！高要几乎要喜极而泣。
嬴政挥了挥手：“罢了。就依赵卿所言。此等美食，留于民间，让更多人品尝，亦是一桩美事。至于选派御厨学习之事，” 他看了一眼赵高，“赵高，此事由你与郎中令商议着办吧。莫要扰了高要的生意和…志向。” 最后两个字，他念得别有深意。
“喏！老奴遵命！” 赵高连忙躬身应下，脸色却更加难看。
一场风波平息。高要千恩万谢，几乎虚脱地被伙计扶了下去。嬴政又品尝了几口，对这顿意外之餐显然颇为满意，便示意起驾回宫。
一行人走出酒家，马车已在等候。赵信落后嬴政一步，正要登车，赵高却如同鬼魅般跟了上来，脸上重新挂起那令人厌恶的谦卑笑容，压低声音道：“上将军今日真是好口才，好胆识。为了一个同乡厨子，竟敢拂逆圣意？”
赵信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冰利刃，直视赵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赵大人过奖了。本将只是就事论事，不像某些人，满肚子下三滥的盘算，专以恶心人为能事。赵大人久居深宫，这等手段，想必是炉火纯青，层出不穷，本将今日，算是见识了。”
赵高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阴鸷翻涌，声音也冷了下来：“上将军此言差矣！老奴一心只为陛下着想，唯恐有宵小之徒危害圣躬，何来恶心人之说？倒是上将军，身为郎中令，统领宫禁，心胸却如此狭隘，揪着老奴一点忠心耿耿的建议不放，实在令人齿冷。”
“忠心耿耿？”赵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赵大人，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赵高被赵信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杀意刺得一凛，下意识地问：“像什么？”
赵信嘴角的讥诮放大，吐出两个字：“蛆虫。”
赵高瞳孔骤然收缩！
“此物生于污秽之地，终生只为一事——钻营拱动，恶心他人。”赵信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赵大人，好自为之。” 说完，他再不看赵高那瞬间变得铁青扭曲的脸，以及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只留下赵高一人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宽大的深青色袖袍下，手指死死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赵信那最后两个字的评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地钉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赵信…赵信！”赵高在心中无声地咆哮，那张白净无须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形，眼神阴毒得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今日之辱，他记下了！
前方，赵信骑在马上，护持着皇帝的马车，身影挺拔如松，仿佛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他与赵高之间的矛盾已经水火不容，若有机会定要将之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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