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檀香氤氲依旧。太皇太后端坐暖炕，捻动佛珠的节奏在玄烨身影映入眼帘时，纹丝未乱，仿佛一切皆在预料。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玄烨行至近前，一丝不苟地打千行礼，动作沉稳，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倦怠。
“起来吧，到哀家身边坐。”太皇太后的声音比方才对苏麻喇姑时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然那深沉的威仪不减分毫，“外头雪大，怎的这时来了？仔细寒气侵体。”她示意玄烨坐于苏麻喇姑方才的位置。
玄烨依言起身，并未即刻落座，而是行至暖炕旁，目光如电扫过暖阁。光洁冰冷的金砖地，空气中似有未散的紧绷气息，角落阴影沉沉。最终，他视线落回太皇太后脸上，开门见山：“皇玛嬷，孙儿听闻桑宁病势凶险。张院首方才来过？”
太皇太后端起那只汝窑天青釉茶盏，指尖轻拨茶盖，发出细微脆响。她未直接作答，只缓缓道：“张太医是来禀报病情的。那丫头……唉，命悬一线，毒已入心脉。”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玄烨年轻却已显棱角的脸上，“皇帝是为这事忧心？”
玄烨喉结微动，膝上的手悄然收紧：“是。桑宁乃乌林珠福晋亲女，钮钴禄氏亦是忠勋之后。她骤然病笃，宫中流言四起，孙儿不能坐视。”他略一停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急切，“张院首如何说？是何毒物？可有救法？”
太皇太后将玄烨的急切尽收眼底，捻动佛珠的手指依旧平稳。“毒，查出来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莪术，混在哀家赐下的老山参熬的参汤里，经由王嬷嬷看管的银吊子，入了那丫头的口。”
“莪术？！”玄烨眼中厉色乍现，宫中用药禁忌他岂能不知！此绝非偶然！“王嬷嬷她竟如此胆大包天？背后可有主使？”少年天子的声音已浸入冰寒怒意与锐利锋芒，他敏锐嗅出，此绝非一老奴所能为。
玄烨脑中飞速盘旋，谁能在老祖宗赐下的参汤中动手脚？目标究竟是桑宁，还是借桑宁生事？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她抬眼，目光沉静地锁住玄烨：“皇帝，此事实在蹊跷。那老山参，是明珠年节进献的贡品，道是关外百年珍品，最宜温补。哀家念及桑宁体弱，才特特赐下。”她刻意在明珠二字上略略一顿，观察玄烨反应。
玄烨瞳孔骤然一缩，强压震惊：“明珠？这参他进献的？王嬷嬷与他？”他立刻将矛头指向明珠，参是明珠所献，毒在王嬷嬷看管的银吊子里下的，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是明珠指使王嬷嬷？还是王嬷嬷受人指使嫁祸明珠？无数念头在他脑中冲撞。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滞，目光变得愈发深幽，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哀家亦是始料未及。一个奴才，心思歹毒至此，设下此局，甚至亲自动手。”她话锋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王嬷嬷，哀家自会好好审问，定要揪出这幕后魑魅魍魉！”
她不给玄烨喘息细思之机，话锋陡然转向另一桩旧事，语气平淡却精准刺向他帝王心防：“遏必隆病笃时，皇帝曾密谕太医，言国事为重，不必强求…是也不是？ 他终究是走了，走得倒也安静。”
玄烨心头猛地一沉！皇玛嬷竟连此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更在这心神剧震时提起！
他明白，这是皇玛嬷在提醒他帝王之责与立场。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遏必隆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彼时情势，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孙儿问心无愧。”他坦然地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那是帝王的决断，不容置喙，却也掩不住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
太皇太后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似是赞许他此刻的镇定，又似某种更深沉的考量：“哀家明白。帝王心术，当断则断。”
“有些事，为护你周全，哀家不得不为。你只需知道，这深宫里的魑魅魍魉，哀家容不得他们再伤及社稷根本，伤及皇帝你分毫。”
玄烨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无数线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皇玛嬷知晓一切，甚至可能主导了某些环节，比如桑宁中毒？
而这一切，都被她精准地导向了王嬷嬷和明珠，并以保护皇帝之名！巨大的寒意包裹了他，他几乎无法思考。芳仪的身影与桑宁苍白的面容在他眼前重叠。他压下翻腾欲呕的冲动，声音干涩地追问道：“那桑宁……”
“一线生机。哀家已命太医竭尽全力。生死有命，就看那丫头的造化了。”她看着玄烨紧蹙的眉头，话锋一转，带着安抚与引导，“皇帝，你心系嫔妃是好的。但此刻，更要紧的是稳住前朝后宫，纳兰明珠进献之物竟成祸端，遏必隆之事余波未平，此刻若再生大波澜，牵一发而动全身！哀家会处置此事。你当以国事为重，莫要太过忧心，伤了龙体。”
玄烨对上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深知皇玛嬷已将此事牢牢掌控在她权柄核心的密网之中，所有线索都被她串联、利用并设定了边界，不容他过度涉足或深究桑宁中毒的某些疑点。
他敛去眼中所有探究与锋芒，只余帝王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孙儿谨记皇玛嬷教诲。有皇玛嬷坐镇彻查，孙儿放心。”他起身，“孙儿尚有奏折未批，就此告退，不扰皇玛嬷歇息了。”
“皇帝，”太皇太后再次强调，“水落石出之前，务必沉住气。宫中耳目众多，谨防……有心人借机生事，扰乱宫闱。”
“孙儿……明白。”玄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疑云与怒火。他深知皇玛嬷用意，此刻按兵不动，是为将来雷霆一击。
“去吧。”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目送少年天子挺直脊背转身离去，眼神复杂难辨。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玄烨身影消失在帘后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瞬。
玄烨步出西暖阁，凛冽风雪扑面而来。他伫立廊下，回望那扇紧闭的殿门，眼神锐利如刀，深处翻涌着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对桑宁的忧切，以及身处风暴中心却暂失掌控的冰冷无力。皇玛嬷口中的“魑魅魍魉”究竟是谁？王嬷嬷背后站着明珠吗？桑宁那渺茫的生机又在何处？他拢紧端罩，决然步入漫天飞霰。
暖阁内，太皇太后缓缓闭上眼，指尖捻过一颗冰冷的佛珠。
王嬷嬷…只是个开始。
这深宫里的魑魅魍魉，终将被她一一揪出。只是这代价…她心中无声地掠过桑宁苍白的面容，随即被更深的谋算覆盖。
为了江山稳固，有些代价，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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