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的冷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小针扎。沈浩戴着李秀莲织的红手套，攥着母亲的衣角，小短腿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小心翼翼地挪 —— 他五岁了，早不是要被抱在怀里的年纪，只是冬天的路太滑，妈妈总怕他摔着。
“慢点儿走，别着急。” 李秀莲把手里的布包往胳膊里紧了紧，里面是给沈建国准备的棉手套，“咱们先买白菜，再买斤萝卜，你爸说要腌点咸菜过冬，省得总去杂货铺买。”
沈浩点点头，眼睛却在菜市场的人群里扫来扫去。风把吆喝声吹得七零八落，卖鱼的摊位前结着厚厚的冰，卖菜的老农缩在军大衣里，菜筐里的白菜叶子蔫得打了卷。他在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 苏晴。
三年前夏天，苏晴的爸爸还在的时候，她们家就住在胡同最里头。那时候沈浩总跟在苏晴后面跑，苏晴会把妈妈做的芝麻糖偷偷塞给他，会带着他在老槐树下捉蝉，还会教他叠纸船。后来苏叔叔在工地出事走了，苏嫂子抱着苏晴哭了好几天，再后来，就听说她们去了县城的表姐家，说是表姐能帮着找活干。这一去，就是三年。
“妈，苏晴姐姐还会回胡同吗？” 沈浩把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闷的。他还记得苏晴走的那天，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红着眼圈跟他说 “小浩弟弟，我会回来找你玩的”，可这三年，连个消息都没有。
李秀莲的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会的，等她妈妈日子好点了，就回来了。” 她没跟沈浩说太多 —— 苏嫂子走后，她托人问过，说一开始表姐还帮着找了缝补的活，后来表姐家添了孩子，嫌苏晴母女麻烦，活也不给了，苏嫂子身子弱，干不了重活，日子就慢慢难了。
正说着，沈浩突然停住脚，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菜摊角落。那里堆着一堆烂菜叶，沾着泥和冰碴，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儿，小手在里面翻找，把还能凑活的菜叶往塑料袋里装。
是苏晴。
沈浩的手套 “啪嗒” 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挣脱李秀莲的手就往那边跑。“苏晴姐姐！” 他的声音带着点急，跑过结冰的路面时差点滑倒，扶住菜摊的木架子才站稳。
苏晴听见声音，抬起头，脸上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低了下去，把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她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棉袄，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棉鞋破了个洞，脚趾头裹着块旧布，还是能看出冻得发肿的形状。
“小浩弟弟……” 苏晴的声音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手指紧紧攥着塑料袋的边缘，“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捡这个？” 沈浩蹲下来，看着她手里的烂菜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不能吃，会吃坏肚子的。”
苏晴没说话，把塑料袋往身后又藏了藏，眼睛盯着地上的冰碴。这时，一个憔悴的身影走了过来，是苏嫂子。她头发乱蓬蓬的，用根旧围巾裹着，脸上冻得发紫，手里也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烂得只剩芯的萝卜。看见沈浩和李秀莲，她的脸瞬间红了，连忙拉过苏晴，声音带着点尴尬：“秀莲…… 小浩…… 你们怎么来了？”
“苏嫂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秀莲走过来，看着两人手里的塑料袋，心里不是滋味。她还记得苏嫂子以前是个利落人，跟着她学缝纫的时候，针脚又细又匀，缝的鞋垫在胡同里都有人要，怎么会沦落到捡烂菜叶的地步？
苏嫂子低下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关节上裂着好几道口子，有的还渗着血。“别提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表姐家添了孩子，嫌我们占地方，活也不给了。我身子不好，去工地找活没人要，只能…… 只能捡点这个回去煮菜粥，能省点钱。” 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怕苏晴看见，赶紧用围巾擦了擦，“让你们见笑了。”
沈浩看着苏晴冻得发紫的脚趾，又看了看苏嫂子手里的烂萝卜，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他想起三年前，苏晴穿着新棉袄，手里拿着芝麻糖，笑着跟他说 “小浩弟弟，我妈妈做的糖最好吃”；想起苏叔叔还在的时候，会把他举起来，让他够老槐树上的槐花；可现在，苏晴只能捡烂菜叶，苏嫂子连双像样的手套都没有。
“妈！” 沈浩突然站起来，拉着李秀莲的衣角，仰着头，眼睛红红的，“我们带苏晴姐姐回家吧！我要妹妹，让苏晴姐姐当我妹妹！”
苏晴愣了愣，手里的塑料袋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沈浩，又看向苏嫂子，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苏嫂子连忙摆着手，把沈浩的手从李秀莲衣角上拉开：“小浩别闹，阿姨不能麻烦你们，我们…… 我们自己能行。”
“不麻烦！” 沈浩把苏嫂子的手推开，又拉着李秀莲的手晃了晃，声音带着哭腔，“妈，我以后不买彩色铅笔了，也不吃糖炒栗子了，把我的作业本都给苏晴姐姐，我们收养她好不好？她太可怜了！”
李秀莲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她心疼苏晴，也可怜苏嫂子 —— 苏父走的时候，沈家还帮着凑了丧葬费，现在看着她们母女这样，她怎么能不心疼？可收养不是小事啊。家里现在虽然比以前好点，沈建国要去沿海搞长途贩运，进货需要本钱；县城的房子首付还没凑够；沈浩在 “向阳幼儿园” 的学费比普通园所贵一倍。要是再添一口人，开销肯定更大，而且苏嫂子还在，自己提收养，不是打苏嫂子的脸吗？
“小浩，别闹了。” 李秀莲蹲下来，把沈浩掉在地上的手套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冰碴，重新给他戴上，声音温柔却坚定，“苏晴有妈妈，妈妈会照顾她的。咱家有你一个神童就够了，要是想苏晴姐姐，以后咱们常来看她，好不好？”
她又看向苏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塞进她手里：“嫂子，这个你拿着，买点白面馒头，再给苏晴买双棉鞋，别让孩子冻着了。”
苏嫂子连忙把钱推回去，眼泪又掉了下来：“秀莲，我不能要你的钱！三年前你就帮了我们不少，现在又怎么能再麻烦你？我…… 我真的不能要。”
“拿着！” 李秀莲把钱硬塞进她手里，指了指苏晴的脚，“你看孩子的鞋，都破成这样了，再冻下去要生冻疮的。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日子好了再还，行不行？”
沈浩看着妈妈没同意收养，心里有点失落，可看见妈妈给苏嫂子钱，又觉得松了口气。他拉着苏晴的手，小声说：“苏晴姐姐，我明天给你带新铅笔和练习本，还有我妈妈煮的红薯粥，可香了，能暖肚子。”
苏晴点了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小声说：“谢谢小浩弟弟，谢谢阿姨。” 她蹲下来，把塑料袋里的烂菜叶倒回菜摊角落，小声说，“妈妈，我们不捡了，我们买馒头吃。”
苏嫂子看着女儿的样子，心里更酸了，摸了摸苏晴的头，点了点头：“好，咱们买馒头吃，再给你买双棉鞋。”
李秀莲又买了些白菜和萝卜，额外买了斤猪肉和十个白面馒头，都塞进苏嫂子手里：“这个你带回去，给苏晴煮点肉粥，补补身体。我家就在中街胡同，你要是有困难，就去找我，别自己扛着。”
苏嫂子接过东西，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鞠躬：“秀莲，真是太谢谢你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别这么说，都是街坊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李秀莲拉着沈浩，又对苏晴说，“苏晴，以后想小浩弟弟了，就去胡同找我们玩，阿姨给你做你爱吃的芝麻糖。”
离开菜市场的时候，沈浩回头看了看苏嫂子和苏晴，她们还站在原地，朝着他挥手。沈浩也挥了挥手，小拳头紧紧攥着 —— 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多帮苏晴姐姐，让她不用再捡烂菜叶，不用再穿破棉鞋。
回家的路上，沈浩一直没说话，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李秀莲看他不高兴，摸了摸他的头：“还在想苏晴姐姐的事？”
沈浩点点头，小声说：“妈，苏晴姐姐什么时候能住回胡同呀？我想跟她一起跳皮筋，一起画画。”
李秀莲叹了口气：“等她妈妈找到好活，就能回来了。咱们以后多帮衬她们点，比如给她们送点吃的，拿点旧衣服，帮着找找活，她们就能早点回来。”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 等沈建国从沿海回来，要是长途贩运做起来了，就让苏嫂子来杂货铺帮忙，或者接着跟她学缝纫，帮她在胡同里找个小房子，让她们母女俩不用再寄人篱下。
回到家，李秀莲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衣柜，把沈浩去年穿的旧棉袄和棉鞋找出来。棉袄是蓝色的，上面还绣着个小火车，只是短了点；棉鞋是黑色的，鞋底还很厚实，就是鞋口有点松。她又从针线盒里拿出些碎布和棉线，坐在桌边开始改棉袄 —— 把袖子接长了点，又在鞋口缝了圈松紧带，这样苏晴穿起来就不会掉了。
沈浩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妈妈缝衣服，又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新铅笔和练习本，整齐地摆在桌上：“妈，这些我明天给苏晴姐姐带去，她在‘育红’幼儿园肯定需要，晓雅姐姐说她们班好多同学都没有新本子。”
李秀莲笑着点头，手里的针线没停：“好，明天妈妈再煮点红薯粥，你给苏晴带去，让她中午在幼儿园吃，别饿肚子。” 她其实心里也在琢磨 —— 苏嫂子身子弱，干不了重活，缝纫还是能做的，以后可以帮她找些缝补的活，或者让她缝点鞋垫、沙包，放在杂货铺卖，也能赚点钱。
傍晚沈建国从杂货铺回来，听说了菜市场的事，脱棉袄的手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李秀莲：“这个你明天给苏嫂子送去，让她买点生活用品。我去沿海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帮她找批好点的布料，让她缝点小孩穿的小肚兜、小鞋子，咱们在杂货铺帮她卖，肯定有人要。”
“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秀莲接过钱，放在桌上，“等她身子好点，就让她来咱家学缝纫，咱们帮她在胡同里找个小房子，不用太大，能住下她们母女俩就行。”
沈浩听着爸妈的话，心里一下子亮了。他从桌上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留着短头发（是他），一个扎着羊角辫（是晓雅），一个梳着齐耳短发（是苏晴），旁边画着个冒着热气的粥碗，还有一双新棉鞋。他把画拿给爸妈看，笑着说：“等苏晴姐姐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在老槐树下玩了！”
沈建国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咱们小浩真是个心善的孩子，以后肯定能帮更多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沈浩把自己的铁皮存钱罐抱在怀里，里面装着他攒的硬币。他想着，以后要把这些钱都给苏晴姐姐买文具，买好吃的，不让她再受苦。他还想着，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把妈妈改好的棉袄和棉鞋送给苏晴，让她能暖和点。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沈浩就醒了。他帮着妈妈把棉袄和棉鞋装进布包，又把新铅笔、练习本和红薯粥放进去，背着布包就想出门。“别急，等吃完早饭再去。” 李秀莲拉住他，给了他一个煮鸡蛋，“给苏晴也带一个，让她路上吃，补充营养。”
沈浩接过鸡蛋，塞进布包，背着包就往苏嫂子租的小破屋跑。小破屋在县城的角落，低矮又昏暗，窗户上糊着旧报纸，风一吹就 “哗啦” 响。苏嫂子正给苏晴煮稀粥，看见沈浩，连忙让他进来：“小浩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快进来暖和暖和。”
沈浩把布包递给苏晴，笑着说：“苏晴姐姐，快试试棉袄和棉鞋，我妈妈改的，肯定合身。”
苏晴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蓝色的棉袄上绣着小火车，黑色的棉鞋看起来就暖和。她连忙穿上，站起来转了个圈，笑着对苏嫂子说：“妈妈，你看！正好合身，一点都不冷！”
苏嫂子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下来，拉着沈浩的手说：“小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和你妈妈都是好人。”
沈浩从布包里掏出红薯粥和煮鸡蛋，递给苏晴：“快吃吧，热乎的，吃完我叫上晓雅姐姐，我们一起去幼儿园。”
苏晴点了点头，捧着粥碗，小口喝着，红薯的甜香在嘴里散开，她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暖和。她知道，有小浩弟弟和沈阿姨帮忙，她们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浩拉着苏晴的手，往 “育红幼儿园” 的方向走。寒风还在刮，但阳光已经出来了，照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沈浩回头看了看苏晴，她正笑着跟他说幼儿园的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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