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彻底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反而积聚着更厚、更沉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上海上空，仿佛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杨树浦码头十二号仓库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潮湿的铁锈、浑浊的江水、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那最浓烈、最原始的……血腥。
肖霄瘫坐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几乎要将他最后的意识剥离。陈国平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横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双曾经充满权势和阴鸷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圆睁着，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惧与难以置信。复仇的快意？并没有。充斥肖霄内心的，是巨大的虚空，是亲手终结一条生命带来的生理性不适，以及为王大锤、泥鳅报仇后，那无法排遣的、沉甸甸的悲凉。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刺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也驱散了这片区域最后一点危险的氛围。警察们训练有素地控制了现场，救护人员匆忙穿梭，抢救伤员，确认死者。老杨和小顾被扶上了担架，他们看向肖霄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但更多的是对他能冷静应对警方询问的期许。
肖霄在一位年轻警察的搀扶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法律程序。他的大脑因为失血、疼痛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一片混沌，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然后该去哪里？他茫然地想，是去医院，还是去公安局？苏晨和晓梦，她们安全了吗？
就在他心神恍惚、意志最为松懈的这一刻！
那具本应彻底死透、毫无生息的“尸体”，陈国平，却突然发生了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他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嗬嗬”声！这声音不大，在警察们忙碌的声响和远处江涛的呜咽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肖霄的耳膜！
肖霄的身体猛地一僵，搀扶他的年轻警察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警惕地看向地上的“尸体”。
只见陈国平那具软塌塌的身体，似乎用尽了幽冥地府返还而来的最后一丝气力，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那被打得稀烂、血肉模糊的脸上，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竟然猛地转动了一下，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肖霄！那眼神，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种倾尽三江五海也无法洗刷的刻骨仇恨，一种要将对方拖入永恒地狱的疯狂诅咒！
“肖……霄……”
一个破碎、扭曲、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艰难地从陈国平不成形的嘴里挤了出来。这声音太诡异了，完全不似人声，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让周围几个正在取证的警察都骇然停住了动作，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肖霄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陈国平那双回光返照、怨毒至极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怎么可能？！他明明确认过，陈国平已经死透了！
“你……你以为……你赢了？”陈国平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碎裂的骨头摩擦出来，充满了恶毒的讥讽，“你……你保护得了……谁？苏晨……那个婊子……”
听到苏晨的名字被如此污秽地提及，肖霄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暴怒瞬间冲散了恐惧，他低吼道：“你闭嘴！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
“哈哈……嗬嗬……”陈国平发出一种介于嘲笑和窒息之间的可怕声音，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蠢货……可怜的……蠢货……你把她……当宝贝……可她……早就……不干净了……”
“你胡说八道！”肖霄厉声反驳，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那年……你刚走……没多久……”陈国平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回忆的、扭曲的快意，“她……一个人……无依无靠……还怀着……你的野种……像条……丧家之犬……”
肖霄的拳头猛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伤口里，带来尖锐的疼痛，试图用这种方式抵抗那汹涌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我……稍微……用了点手段……”陈国平的声音带着一种炫耀般的残忍，“她厂里……评先进……她妈妈……生病住院……呵呵……她……就来求我了……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你对她做了什么？！”肖霄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扑上去，却被旁边的警察死死拉住。
“做了什么？”陈国平那双即将彻底涣散的眼睛，竟然挤出了一丝淫邪而恶毒的光芒，“一个……走投无路的……漂亮女人……一个……手握权力的……男人……你说……能做什么？……就在……她家……那间……破房子里……她为了……能活下去……为了……你那野种……能有点奶水喝……可是……很听话呢……哈哈哈哈……”
“我操你妈！！！”肖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彻底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将陈国平那令人作呕的脑袋砸成肉泥！几个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按住。
“假的！都是假的！你骗我！！”肖霄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怒吼，仿佛这样才能驱散那如同毒蛇般钻入他脑海的可怕画面。
“骗你？……”陈国平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几不可闻，但那双眼睛里的恶毒却达到了顶点，“她……左边……胸口……有颗……小小的……红痣……对吧？……那次……她挣扎得……很厉害……我掐着她……脖子……看得……很清楚……”
“轰——！！！”
肖霄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万斤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嗡嗡的白噪音！
苏晨左边胸口那颗小巧的、殷红的痣……那是只有最亲密的爱人之间才知道的、极其私密的特征！陈国平……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除非……除非他说的……是真的……
这一刻，肖霄一直苦苦支撑的精神世界，仿佛被这道最恶毒、最精准的闪电，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坚守，都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崩塌！
他想起苏晨那些年偶尔流露出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和隐痛；想起她有时在深夜莫名惊醒，浑身冷汗；想起她对他某些过于亲密的举动，偶尔会表现出不易察觉的僵硬和闪避……以往，他只以为那是生活重压和分离带来的创伤，从未……从未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难道……难道苏晨独自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屈辱？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保全他们的女儿？！
巨大的痛苦、滔天的愤怒、以及一种被命运愚弄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肖霄！他不再挣扎，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陈国平看着肖霄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最后凝固的，是一个混合着极致满足和恶毒的、无比狰狞的笑容。然后，他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那点强行凝聚起来的、怨毒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死透了。
但他最后射出的这支毒箭，已经精准地命中了肖霄的心脏最柔软处，并且开始疯狂地释放毒素。
“肖先生？肖先生！”警察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肖霄毫无反应。他的世界，在陈国平断气的那一刻，已经天翻地覆。支撑他奋斗至今的信念支柱之一——对苏晨纯洁无瑕的爱与守护——被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抹去的、肮脏而血腥的阴影。
这不是简单的侮辱，这是一个精心选择、直刺要害的真相（或半真半假的混合体）。它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正是因为它触碰到了肖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爱怜，因为它解释了苏晨过去一些难以言说的异常，因为它发生在一个女人最无助、最脆弱的时期。
警方开始清理现场，将陈国平的尸体装袋抬走。肖霄如同行尸走肉般，被警察带上警车。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望着窗外迅速掠过的、渐渐苏醒的城市街景，眼神却没有焦点。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陈国平临死前那恶毒的话语，以及苏晨那张温柔却带着淡淡哀愁的脸庞相互交织。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心痛，是为苏晨所承受的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而痛，是为自己当年的缺席和无能而痛！
陈国平这最后一咬，确实毒辣无比。它没有杀死肖霄的身体，却险些击溃了他的精神。它让这场原本快意恩仇的终结，蒙上了一层复杂、痛苦而悲凉的色调。
警车呼啸着驶向公安局。肖霄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滑落。这泪水，为死去的兄弟，为受辱的妻子，也为这个充满了无尽苦难和挣扎的人世间。
他知道，即使陈国平伏法，即使一切尘埃落定，有些伤痕，也将永远刻在他的生命里，无法愈合。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他，必须带着这新增的、刻骨的伤痛，继续走下去。因为，他还有女儿，还有那个承受了更多苦难、需要他用余生去弥补和守护的女人。
只是，那份原本纯粹的爱，从此掺杂了无法言说的苦涩。这，或许是陈国平所能做到的，最残忍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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