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热粥带来的些许暖意，也或许是项羽一行人刻意收敛了身份标识，更因为外面震耳欲聋的雷雨声掩盖了大部分动静，让大堂里的人误以为这只是路过的一支精锐小队。
压抑的气氛稍缓，议论声渐渐响起，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无忌惮。
钱一成躲在柜台后，听着王富贵、李青等人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议论，尤其是听到他们对“西楚霸王”的褒贬时，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他几次想上前制止，又不敢得罪这些口无遮拦的客人，更怕引起那位一直沉默却散发恐怖气息的将军的注意，只能不停地使眼色，做噤声的手势，可惜无人理会。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把满天神佛都求遍了，只盼这群瘟神赶紧吃完赶紧走。
王富贵（行商）搓着手，对着火塘边的老驿卒大声抱怨，唾沫横飞：“这杀千刀的鬼天气！这狗娘养的世道！老子从陈郡贩点盐去下邳，路上遇到三波强人！他娘的，比官府的税卡还狠！要不是老子机灵，舍了半车货，脑袋都搬家了！” 他拍着桌子，一脸肉疼和后怕。
赵老栓（老驿卒）抬起浑浊的眼，叹口气，声音沙哑带着认命：“唉…谁说不是呢…老汉在这驿站几十年，送走了多少皇帝？秦的，楚的？这天下，就没太平过几天！打仗，苦的都是咱老百姓…狗儿他爹…前年修敖仓，活活累死在里面…” 他粗糙的手摸着孙子狗儿的头，狗儿懵懂地往爷爷怀里缩了缩。
王富贵灌了口劣酒，脸上泛起红光，声音更高了，带着市侩的亢奋：“要我说，这天下，还得看拳头！看谁够狠！你们听说了没？彭城！西楚霸王项羽！啧啧啧，三万人马！对五十六万！硬是把那刘邦打得屁滚尿流！听说霸王他老人家，力能扛鼎，吼一声能吓退千军万马！那才是真龙天子！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活路！” 他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语气里充满了对强者的盲目崇拜。
“哼！真龙？刽子手罢了！” 一直沉默的落魄文士李青突然拍案而起，声音因酒意和激愤而尖锐，压过了风雨声！他双眼赤红，指着虚空，仿佛在控诉苍天：“力能扛鼎？屠夫之勇！二十万秦卒降兵，说坑就坑！城阳、襄城…多少无辜百姓化为枯骨？！如今荥阳城下，估摸又会屠城！此等暴虐无道，视人命如草芥之徒，也配称王？！这天下，就是被这等‘霸王’杀成了血海！太平？狗屁太平！” 他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呛得剧烈咳嗽，身体摇摇欲坠，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悲凉。
王富贵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反驳：“你…你这酸儒懂个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杀光那些敌人，他们反过来就要杀你！妇人之仁！你看那刘邦，装得跟个仁善君子似的，鸿门宴上要不是跑得快，早被霸王剁成肉泥了！他仁义？他仁义能抛下老婆老爹自己逃命？”
角落里的秦军降卒头目吴老四突然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和怨毒：“呵…楚霸王？秦卒是草芥？你们楚人杀起自己人来，也没见手软过！老子当年在巨鹿…哼！” 他似乎想起极为不堪的往事，猛地灌了一口酒，不再言语，眼神阴鸷地盯着地面。他手下的降卒也纷纷低头，气氛压抑。
老驿卒赵老栓只是搂紧孙子，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低声念叨：“都是命…都是苦命人啊…打来打去，死的、逃的、没饭吃的…都是咱老百姓…”
这些肆无忌惮、直刺心肺的议论，尤其是李青那尖锐的“屠夫”、“刽子手”和吴老四充满怨毒的“巨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项羽的心头！
他端着粥碗的手猛地攥紧，粗陶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发出“咔咔”的轻响！深紫色的重瞳瞬间燃起暴戾的火焰，一股毁灭性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他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死神的凝视，瞬间锁定了还在愤懑拍桌的李青！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冻结！项庄和两名亲兵的手同时按上了剑柄，眼神锐利如刀！王富贵吓得脸色煞白，差点钻到桌子底下。赵老栓死死捂住孙子的嘴，浑身筛糠。吴老四等人也警惕地抬起头，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钱一成离得最近，感受也最为强烈！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喉咙，吓得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柜台后！*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尖叫出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地看向项羽，又哀求地看向似乎能劝住将军的那位夫人。
就在项羽即将爆发、项庄几乎要拔剑而出的瞬间！
一只冰凉却柔软的手，轻轻覆在了项羽那紧握碗、青筋毕露的大手上。
“阿羽…” 虞瑶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一丝恳求的虚弱，“粥…要凉了。” 她抬起苍白的脸，清澈的眸子深深望进项羽燃烧着怒火的重瞳，里面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的指尖在他紧绷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按了按。
项羽狂暴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看向虞瑶苍白的脸和那双带着恳求的眼睛，胸中的戾气瞬间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大堂中格外清晰，如同受伤猛兽压抑的低吼。最终，他极其艰难地、缓缓松开了几乎捏碎的碗，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他转过头，不再看李青等人，但那冰冷的侧脸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依旧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项庄和亲兵见状，也缓缓松开了剑柄，但警惕的目光丝毫未减。
李青似乎也被刚才那瞬间降临的死亡气息吓到，酒醒了大半，颓然坐倒，不敢再言语。大堂内只剩下风雨声、火塘噼啪声和漏雨的滴答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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