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月港的潮水带着咸腥气,漫过滩涂上的红树林,将枯枝败叶卷成一圈圈漩涡。程远踩着没踝的泥水,每走一步都要陷进软烂的淤泥里,裤腿早已被染成深褐色。他手里攥着半块刻着“海澄县”款识的船板残片,木质因常年浸泡变得沉重,边缘还嵌着三枚细小的铜钉——这是昨天在潮间带发现的,铜钉的间距与史料记载的明代“平头船”构件完全吻合,正是永乐二年“原有民间海船悉改为平头船”政策的实物佐证。
“小心脚下的暗沟!昨天林新宇差点掉进去。”张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举着金属探测器,探头在泥地里缓慢扫过,发出“嘀嘀”的轻响。26岁的程远回头时,看见她蓝色速干衣的下摆沾满泥浆,发梢还挂着红树林的碎叶,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却仍笑得明亮——自澎湖、基隆发掘李念海父子的悲壮故事后,这是她多日来第一个轻松的表情,像是被月港湿热的海风拂去了之前的沉重。
郑海峰突然在前方的泥堆里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蹲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坡旁,手里拎着半截生锈的铁链,链环粗如拇指,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氧化层,却仍能看出锻造的纹路。“这是船锚的锁链!下面肯定有沉船!”他用力拽了拽铁链,泥水底下传来沉闷的拉扯感,“看这链环粗细,船身至少有三丈长,是民间商船的规模,不是官方的小渔船!”
林新宇操控的无人机很快盘旋过来,将航拍图实时传送到程远的平板电脑上。画面里,潮间带的淤泥下,一道深色的船形轮廓隐约可见,长度约有十二丈,宽度三丈有余,边缘散落着数十个白色亮点——林珊扛着便携式光谱仪跑过来,对着亮点的方向检测,很快兴奋地挥手:“是瓷器!而且是隆庆开禁后特有的‘青花缠枝莲纹’,釉色里的钴料是浙料,和月港博物馆藏的隆庆外销瓷完全一致!”
程远立刻让人在遗址周围拉起黄色警戒线,又在附近的红树林里搭建了临时保护棚。可刚忙活完,林新宇的无人机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监控屏幕上的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西北方向三公里,有三辆越野车过来了!车上有金属探测仪和洛阳铲,是盗墓者!”林新宇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他快速放大画面,为首的越野车贴着“水产运输”的伪装贴纸,车斗里却露出了炸药包的一角——是王奎那伙人,他们上次在基隆被警方追得狼狈逃窜,这次竟顺着航海线索追到了月港。
“先把已发现的文物转移到保护棚!郑海峰带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走!”程远当机立断,将船板残片塞进防水袋。张瑜抱着刚清理出的青花瓷碗,碗底的“月港监制”款识还沾着湿泥,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进防震箱,跟着林珊往保护棚跑。郑海峰则带着两个队员守在警戒线旁,手里握着防爆棍,黝黑的脸上满是警惕:“上次让他们炸了基隆的炮台遗址,这次绝不能让这些家伙毁了月港的沉船!”
盗墓者的车很快停在警戒线外,车轮碾过滩涂的泥水,溅起浑浊的水花。王奎从驾驶座上下来,嘴里叼着烟,嘴角斜斜地勾起,手里把玩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工兵铲:“程队长,又见面了。这月港可是嘉靖年间的走私窝,沉船里肯定有不少番银、象牙,不如咱们合作,赚了钱分你一半,比你拿死工资强多了。”他身后的两个手下已经举起了金属探测器,探头直对着沉船遗址的方向,屏幕上的信号波疯狂跳动。
“这里是国家重点考古遗址,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立刻报警。”程远掏出手机,屏幕上已经调出了当地文物局和警方的紧急联络电话。王奎却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纸边已经卷翘,上面还沾着褐色的污渍:“报警?你们先看看这是什么——嘉靖二十八年的《海禁私册》,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上面明明白白记着‘月港西南暗礁,沉张万山船,内有番银百两,象牙十斤’,论起来,我比你们更有资格挖!”
郑海峰忍不住上前一步,拳头攥得咯咯响,却被程远拦住。程远盯着王奎手里的《海禁私册》,封面上的“王记”二字用朱砂书写,笔画苍劲,与麻林地发现的“王二狗”船牌字迹如出一辙——看来王奎的祖辈确实是明代的走私海商,当年靠着“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钻空子,而他们的后代,却把这份“走私遗产”变成了盗墓的借口。
就在这时,张瑜突然指着沉船遗址的方向大喊:“水下有动静!”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泥水里突然冒起一串密集的气泡,接着是半截乌黑的船桅缓缓露出水面,桅杆上缠着一块残破的绸缎,上面绣着的“张”字被泥水浸得发黑,却仍能看出精致的针法——是之前在印度洋发现的明代走私商船船主张万山的船队标记!
“是张万山的船!”程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史料里记载的嘉靖四年海禁政策:“浙福二省巡按官,查海舡但双桅者,即捕之,所载即非番物,以私物论,俱发戍边卫。”而眼前这艘船的桅杆正是双桅,显然是当年违禁出海的走私商船,张万山当年就是靠着这样的船,在海禁的夹缝里往返于中国与南洋之间。
水下机器人很快潜入水中,将实时画面传回屏幕。船舱里,除了王奎所说的番银和象牙,还有几捆碳化的丝绸,上面绣着的欧洲纹章清晰可见——是西班牙殖民者常用的“双柱纹章”,与基隆沉船上发现的西班牙火绳枪纹饰一致。更惊人的是,船舱角落还藏着一个铁皮箱,里面装着数十张泛黄的“引票”,上面盖着“隆庆六年,漳州督饷馆”的印章,是隆庆开禁后官方发放的航海凭证。
王奎看到画面里的番银,眼睛都亮了,不顾警戒线的阻拦就往遗址冲:“那是我家的东西!上面记着‘王记’,就是我祖辈的!快让开!”郑海峰立刻上前阻拦,两人扭打在一起,泥水溅了彼此一身。混乱中,一个盗墓者突然从怀里掏出炸药包,引线被点燃,冒着青烟滚向沉船遗址——那是他们常用的烈性炸药,上次在基隆就是用这个炸毁了炮台的一角。
“不好!”程远一把推开身边的张瑜,自己扑过去想捡起炸药包。可炸药包已经滚到了船桅旁,引线只剩下短短一寸,眼看就要爆炸。就在这时,林新宇突然操控无人机俯冲下来,螺旋桨的强劲气流将炸药包吹到了空旷的泥地里——“砰”的一声巨响,泥水溅起几米高,在地上炸出一个半米深的坑,却没伤到沉船遗址分毫。
当地文物局的警车很快赶到,警笛声在滩涂上回荡。王奎和他的手下被按在地上时,还在挣扎着嘶吼:“那是我家的沉船!是我太爷爷的船!你们凭什么抓我!”程远看着被戴上手铐的王奎,心里五味杂陈——王奎的祖辈或许只是想靠着航海谋生,却因海禁政策不得不走私,而他们的后代,却把这份“生存智慧”变成了破坏历史的恶行。
危机解除后,考古队开始正式发掘沉船。郑海峰带着潜水队员潜入水中,用高压水枪小心清理船身周围的淤泥。当第一箱番银被起重机吊出水面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银锭呈马蹄形,表面刻着“墨西哥”的字样,是明代后期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铸造的“双柱银元”,却出现在了中国的走私商船上,印证了史料里“吕宋船者,每船更追银百五十两”的加征饷记载,也证明了张万山的船队确实与西班牙殖民者有贸易往来。
林珊在船舱中部发现了一具骸骨,靠在装满番银的木箱旁,骨骼已经发黑,却仍保持着坐姿,右手紧紧攥着一本皮质封面的《航海日记》。日记的纸张是嘉靖年间的竹纸,经过特殊的脱水处理后,上面的字迹渐渐显现:“嘉靖二十三年,私载番货出海,欲往吕宋换银。行至月港,遇海禁巡查船,铳声如雷,船破进水……吾等虽弃货逃生,然海水湍急,终难抵……”末尾还画着一个简易的海图,标注着“月港西南暗礁区,可避巡查”,旁边写着“望后人勿学吾等,私贩虽能获利,终难抵国法”——显然,这是张万山的船员,在躲避海禁巡查时不幸沉船,临死前还在告诫后人。
“他们只是想谋生。”张瑜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蹲在骸骨旁,轻轻拂去上面的淤泥。骸骨的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的布包,里面装着几粒已经碳化的稻谷和半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简单的“归家”二字,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发亮,“嘉靖年间海禁最严,‘片板不许下海’,连捕鱼都要被治罪,他们也是走投无路,才冒险走私的。”程远点头,他想起恩格斯说的“航海事业是一种毫无疑问的资产阶级企业,这种企业的反封建特点也在一切现代舰队上打上了烙印”,而明代的海禁政策,恰恰是用封建制度压制着这种进步的力量,把无数普通海商逼上了绝路。
郑海峰的潜水队在沉船的船尾,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铁箱,箱体上刻着“张记”二字。用液压钳打开箱盖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张“引票”,纸张已经泛黄,却仍能看清上面的字迹:“隆庆六年,准贩东洋吕宋,引税银三两,船主张万山”,落款是“漳州督饷馆”,与史料记载的隆庆开禁后“引票制”完全一致。更珍贵的是,铁箱里还有一本《饷税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水饷银八十两,陆饷银五十两,加征饷银百二十两”,是研究明代后期航海税收的第一手资料。
程远突然注意到铁箱底部的暗格,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后,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麻纸,是一份《海禁血泪账》。纸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绝望:“嘉靖二十年,兄私贩出海,被巡查船抓获,斩于月港码头;嘉靖二十二年,邻人王某,因造双桅船,全家戍边;嘉靖二十三年,吾等出海,亦难幸免……片板不许下海,民不聊生,迫不得已而走险,然终难抵国法……”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张”字,想来是张万山本人所写。
夕阳西下时,考古队在沉船遗址旁立起了临时纪念碑。铜匾上刻着“明嘉靖至隆庆年间,民间走私商船‘张记号’沉没处,见证海禁政策下的航海血泪”,旁边镶嵌着一块从沉船里发现的“引票”复制品。当地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围观,看着铜匾上的字,叹了口气:“祖辈说,当年海禁严的时候,连捕鱼的小船都要被拆了桅杆,很多人没了活路,只能偷偷出海。十艘船里,能有一艘回来就不错了,剩下的不是沉了,就是被巡查船抓了,斩的斩,戍边的戍边……”
程远站在纪念碑前,望着远处的月港码头。此刻的码头灯火通明,渔船进进出出,渔民们扛着刚捕捞的渔获,说说笑笑地走向集市,与明代“片板无海”的凄凉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瑜走到他身边,递来一杯热咖啡,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虽然海禁政策让中国航海业落后了几百年,但这些遗址和文物,会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不再重蹈覆辙。”
郑海峰和林新宇正在整理发掘出的文物,将番银、象牙和瓷器逐一登记编号;林珊则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新的发现,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程远看着身边的同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们不仅是在发掘冰冷的文物,更是在还原一段被海禁政策掩盖的鲜活历史,让那些因“违禁”而牺牲的民间海商,终于被后人看见、被后人铭记。
“探海号”再次起航时,月港的灯火渐渐远去,融入夜色中的海平面。程远站在甲板上,手里握着那本《海禁私册》的复印件,心里想着王奎被带走时的眼神——或许,未来有一天,王奎能明白,他祖辈留下的不是寻宝的线索,而是一段关于海禁与抗争、生存与绝望的历史,是中国航海史上不该被遗忘的一页。
张瑜走到程远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海平面,轻声问:“下一站去哪里?”程远翻开海图,指尖落在“泉州港”的位置——那里是郑和下西洋的起点,也是明代海禁政策的重要实施地,更是无数民间海商冒险出海的秘密港口:“去泉州,看看海禁政策下的官方航海,和民间走私的航海,到底有什么不同;看看郑和的辉煌,和张万山的绝望,是不是都藏在同一片海里。”
“探海号”的船帆在夜风中展开,像一双巨大的翅膀,载着考古队的希望,朝着泉州的方向驶去。台湾海峡的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海禁掩盖的航海故事,也像是在期待着下一段考古旅程的开启——那里,或许有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等待着他们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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