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文华殿偏殿那个弥漫着书香与檀香气息的午后,心头悄然萌生“保全火种”的念头之后,这个看似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想法,便如同某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藤蔓,在林霄的心壁之上疯狂地蔓延缠绕。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个想法是何其疯狂,何其悖逆。这简直就是在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双洞察秋毫、明见万里的眼皮底下玩火,无异于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蒙眼行走,稍有差池,一步踏空,便是身形俱灭、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旦这个念头,或是与之相关的任何一丝行动迹象泄露丝毫,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粉身碎骨,更必然会牵连整个家族,祸及远近亲朋,那将是真正的十族俱灭,血流成河。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一股彻骨的、如履薄冰的寒意便时刻包裹着他,让他即使在闷热的夜晚,也会感到一阵阵冰冷的战栗,常常夜不能寐,只能在无边黑暗中睁着眼睛,清晰地听着窗外更漏那单调而冷酷的声声滴答,内心却在飞速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得失、评估着每一步所带来的巨大风险。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顽强地滋生和涌动——这是一种复杂而混合的力量,它包含了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灵魂对生命基本价值的认知与尊重,包含了对于那段已知历史巨大遗憾和悲剧结局的强烈弥补心态,更包含了一种难以言喻、却无比强烈的冲动:想要在那无可抗拒的绝对权力碾压之下,尽可能地保留下一丝人性的微光,并为这个帝国的未来保存下些许可能至关重要的战略储备。
正是这种复杂的力量,在他内心深处与恐惧激烈地搏斗着,并顽强地推动着他,让他无法彻底放弃这个危险至极的念头。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日夜不停地激烈搏斗,让他的精神时刻处于一种高度紧绷、近乎临界的状态,仿佛一根被拉紧至极限的弓弦。
夜深人静,翰林院散值的梆子声早已远去,连最勤奋的同僚也已归家。
林霄却独自一人留在了他那间狭小僻静、堆满了卷宗的书斋里。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锭、干燥纸张和微尘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本该让他安心,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眼中偶尔掠过的锐利光芒,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剧烈的风暴。
“不能救所有人……这是痴心妄想,也绝不能去救那些首恶元凶、民愤极大之辈,那不仅是自寻死路,更违背天理人伦。”林霄在冰冷刺骨的夜风中,于自家那处狭小却格外僻静的书斋小院内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石板因为深重的夜露而显得有些湿滑冰凉。
他的内心独白在以惊人的速度飞速运转,如同一个极其精密的算盘,在无形的噼啪作响声中,紧张地权衡着无数种可能性和每一种可能性背后所隐藏的致命后果。
他的思绪回到了白天在翰林院档案库的角落里,偶然瞥见的一份关于去年北疆屯田物资调拨的陈旧记录。
那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批注,一个模糊的印鉴,或许就关联着一位远在边关、对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还一无所知的将领的命运。他又想起几日前,听一位来自五军都督府的书记官酒后失言,抱怨某位参将因不肯虚报战功而开罪了上官,言语间提到了一个名字和一段即将被翻出的陈年旧账。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在沙海中的珍珠,需要极度的耐心、敏锐的眼光和庞大的记忆库才能将它们一一拾起,并试图串联起来。
每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都伴随着一场快速的推演:此人的战功、派系、性格、口碑、家世、与核心人物的亲疏远近、可能被罗织的罪名、皇帝对此人可能存在的观感……所有这些因素,都需要在电光火石间进行权衡判断。
“目标必须极其有限,精中选精,并且必须严格满足几个近乎苛刻的条件。”他再次于心中默念,仿佛在加固自己的心理防线,又像是在为自己这疯狂的行动设立最后的安全栅栏。
“第一,绝非蓝玉等案的核心党羽,其罪责应当不至必死,最好是在陛下的心意中尚存有一丝可宽宥之余地者;此人必须是在这场清洗中,属于可杀可不杀之列,我的作用,仅仅是推动天平向‘不杀’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倾斜一丝一毫,绝不能试图逆转那些必死之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眼前仿佛闪过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冷冽如冰的眼睛。他深知这位开国皇帝的脾性,对真正的核心威胁,绝无半点仁慈可言。任何试图挽救核心人物的行为,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第二,其身必须负有所长,拥有特殊的军事才能,尤其是未来可能急需、而朝中他人难以替代的才能。”他的思维继续深入,“比如精通水战、善于守城、擅长练兵、熟悉特定地域或敌情,这些皆是关乎国本之技,是帝国武备中真正珍贵的专业人才。他们的价值,不应被派系斗争的狂潮所彻底淹没。” 他想到未来可能出现的边患、内乱,甚至是那场记忆中改变王朝命运的战争,这些专业技能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保全他们,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个人,更是为这个帝国的未来,保留一些宝贵的战略资源。
“第三,其人在军中和民间名声相对较好,没有太多滥杀无辜、欺压百姓的显着恶名。”这一点至关重要。挽救一个声名狼藉之徒,不仅道德上立不住脚,而且极易引发众怒,一旦事情败露,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会有。
而保全一个素有善名或至少无大恶的人,即使最终失败,在情理上也稍站得住脚,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或许能引发一丝同情。“挽救这样的人,不至于引发天怒人怨,反而可能暗合天心——如果天心尚存一丝惜才与公道的话。”
“第四,最好其家族势力不显赫,亲朋故旧不多。”他的考量趋于极其现实的层面。“树大招风。挽救一个背后有着庞大宗族、复杂联姻关系、众多门生故吏的勋贵,难度极大,且极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整个计划因无法控制的复杂关联而暴露。
目标必须是相对‘孤立’的个体,或者其家族关系简单到足以被切割、被忽略,这样,行动时动静才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引起的涟漪才不至于扩散得太远,从而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深究。”
“第五……或许,最关键也是最难把握的一点,”林霄的眉头紧锁,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是陛下本人对其也可能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未必真心想要赶尽杀绝,只是碍于肃清大势或迫于某种压力而不得不为之。” 这需要他对朱元璋心理极其精准的揣摩,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只能通过一些极其细微的迹象去猜测,比如某份奏折上的朱批语气,某次朝会上短暂的沉默,或者是从太监、侍卫口中流传出的只言片语。这像是在黑暗中捕捉萤火,希望渺茫,但他必须尝试。
这是一个极其苛刻、近乎完美的筛选标准,每一条都像是在走钢丝。他只能凭借前世那些模糊不清的历史记忆碎片,以及如今在翰林院、东宫当值时所接触到的零星信息、同僚官员之间的隐秘谈话、以及偶尔流传出来的邸报边角内容,在脑海中飞快地过滤、排查着一个个可能出现在未来那份血腥而冗长的清洗名单上的名字。
他的大脑此刻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筛子,竭尽全力地将那些平日骄横跋扈、劣迹斑斑、民愤极大、或与蓝玉关系过密、绑定太深的勋贵名字一一排除出去。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同时又充满了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因为他所依据和判断的信息并非全然准确无误,任何微小的误判都可能引致灾难性的后果,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终,在经过反复多次的权衡、比较和筛选之后,几个相对模糊但大致符合上述严苛条件的身影,逐渐穿透迷雾,浮现在他脑海的深处。
其中一个,是名叫耿炳文的将领。此人素以擅长防守着称于世,据说其能力足以在绝境之中固守孤城长达数年之久,在记忆中,此人似乎奇迹般地熬过了洪武朝初年那场惨烈的大清洗,并在后来的建文朝对抗燕王朱棣的战争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林霄此刻并不能确定,在此刻这个微妙而危险的时刻,耿炳文是否已经被卷入蓝玉案的风波之中,或者他的名字是否已经以某种不起眼的方式呈送到了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御案之上。
耿炳文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独一无二的守城能力与经验,这在未来的任何内部动荡或外部威胁中,都可能是无价之宝,值得冒险一搏。林霄回忆起曾在一份兵部旧档中看到过耿炳文早年守长兴时的记录,其调度、应变、乃至对粮草军械的精细管理,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一个有真才实学、且并非一味逞勇斗狠的将领。
另一个浮现的名字,是俞通源。这是一位擅长水战、曾在决定性的鄱阳湖之战中立下显着战功的偏将。此人性格相对低调内敛,不似其他多数武将那般张扬外露,但因其与某些已被皇帝标记的勋贵过往较为密切,极有可能被视作潜在党羽而遭到无情牵连。
水战人才,在这个以陆战起家、以陆战为主的帝国军事体系中本就十分稀缺,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沿海倭患、内部动荡或需要大规模渡江远征的特殊情形下,将是至关重要甚至决定胜负的关键力量。
林霄记得苏婉曾无意中提起,其家族一位远亲曾在俞通源麾下效力,称赞其对待士卒相对公允,且精通舟船水道之事,并非仅有勇力。这点口碑,在普遍骄纵的淮西武将集团中,显得颇为难得。
还有一个名字,是王弼。这是一位在北部边境地带颇有威信、极其熟悉蒙古各部情况与草原地形地貌的参将。此人作战勇猛异常,冲锋陷阵堪称一把好手,但据说其脾气暴躁,口无遮拦,因此在朝中得罪过不少人。
边境的长期稳定与安全,极度需要这样真正了解敌情、熟悉地形、并能有效震慑北方部落的实战型将领,他所拥有的经验是那些仅凭兵书战策作战的纯粹理论型将领所根本无法比拟的。
然而,他的性格缺陷也同样明显,这使他极易授人以柄,成为党争中的牺牲品。林霄从几位御史的闲聊中捕捉到过关于王弼酒后怨望的传闻,这很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耿炳文……俞通源……王弼……”林霄在心中默默地、反复地念诵着这几个沉重无比的名字,他的眼神在浓重的夜色中锐利得如同猎鹰,仿佛要穿透眼前无尽的黑暗,竭力看清这些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错综复杂的命运轨迹。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份极其简略的名单仅仅是一个初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设想轮廓。他还需要获取更多、更准确、更隐秘的信息来确认他们目前的真实处境、可能被罗织的罪名深浅、以及是否真的值得他去冒这天大的风险。
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牵连着无数的因素和难以预料的变数,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
“目标暂且初步选定。但接下来,具体要如何操作?这其间的分寸又该如何把握?”林霄继续深深地思忖着,脚下的步伐并未停歇,冰冷的夜风似乎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清醒和冷静。
计划的构思,其凶险和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目标的筛选。
“绝不能亲自出手,甚至不能留下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可能被追溯的关联痕迹。”这是铁律,是底线。“整个过程需要设计多重代理,需要寻找绝对可靠、且表面上与我毫无关联的执行人。”他的脑海中开始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可能的人选:那些因各种原因对朝廷心怀怨望却又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低级军官;那些掌握着某些衙门实操流程、熟知律法漏洞、并且有把柄可抓的胥吏;甚至那些在江湖上漂泊、讲究信义、为钱卖命但也可能因其他原因而被驱动的亡命之徒……这些人必须通过至少两层,甚至三层中间人去接触和利用,确保任何一环断裂,都无法追踪到他这里。
“需要策划出天衣无缝、看似合情合理的‘意外’或‘疏漏’。”他的思维进入了更具体的层面。“比如,在判决环节,是否能通过影响某个负责草拟文书的小吏,在措辞上微妙地偏向于流放而非死刑?在押解过程中,是否能买通一两个疲惫不堪、心怀怨气的差役,制造一个看似偶然的逃脱机会?在抄家登记时,是否能利用混乱,用一具事先准备好的无名尸体进行替换,制造一个‘自焚’或‘投井’的假象?”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细的设计,既要达到目的,又要符合逻辑,经得起事后的推敲和复查。
“需要巧妙利用规则本身存在的缝隙,甚至……可能需要揣摩并微妙地引导那些具体执行清洗命令之人的微妙心理,利用他们之间的差异和矛盾。”
他想到了锦衣卫内部可能存在的派系,想到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机构之间固有的职权竞争和办事风格的差异。或许,可以在不同的衙门之间制造信息差,让他们彼此牵制、互相猜疑,从而在夹缝中创造出一线生机。
一个庞大、复杂、精细而危险的计划框架,开始在他心中逐渐勾勒出模糊却致命的轮廓。计划的每一步都需要精妙计算,如同在纤细的钢丝上舞蹈,每一个环节都必须设计成能够随时被切断、被抛弃,确保一旦出现任何意外情况,燃烧的火焰绝不会蔓延到他自己身上。
他需要全面考虑信息的安全传递方式、中间人的可靠选择与隔离、时机的精准把握、乃至如何利用朝堂上不同势力派系之间的微妙矛盾和信息差来制造机会。
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暗中策划的这项行动,一旦暴露便绝无生理,注定是十族俱灭的结局。
但那种在浩瀚无情、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中,试图投下一颗微小石子、期盼能够稍稍改变一点点既定轨迹的强烈冲动,以及那种或许能为自己、为太子、乃至为这个帝国的未来增加一点点宝贵筹码和可能性的渺茫希望,最终竟然压过了他本能中的恐惧。
这是一种混合了理想主义光芒、冰冷现实算计和巨大冒险精神的复杂心态,让他既感到恐惧,又感到一种奇异的亢奋。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细腻的上好宣纸,仔细地研好了墨,提起笔,却最终迟迟没有落下,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名字。他只是伸出手指,蘸着旁边杯盏中那清澈见底的冷水,在冰凉光滑的梨木桌面上,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写下了“水师”、“边镇”、“守城”几个关键词,然后静静地凝视着它们。水迹在桌面上缓缓地流淌、变形,最终慢慢地蒸发,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
仿佛一切都从未存在过。
但在他心底最深处,那份沉重如山的决心,却已随着桌上水迹的彻底蒸发而悄然凝固,沉甸甸地落下,无可挽回地预示着一场即将在无声中展开的风暴的序幕。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漆黑如墨、暗流涌动的夜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这个翰林院中不起眼的“老六”,已经决定要在这滔天巨浪中,小心翼翼地放下几只或许能改变些什么的微小舟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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