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霄暗中紧锣密鼓地筹划,于权力边缘的阴影里一点点编织着自己微弱却坚韧的关系网络,试图为不可知的未来增添几分筹码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腊月里毫无征兆的凛冽寒风,瞬间打乱了整个京城表面维持的、脆弱如冰面般的平静。
这变故,更像是一块千斤巨石,被无形之手狠狠投入林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湖,不仅激起惊涛骇浪,更让他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忧惧与冰凉。
太子朱标,大明帝国的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病倒了。
消息最初传出时,并未引起过度的恐慌。天家贵胄,亦是血肉之躯,偶感风寒实属寻常。
消息最初如同初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从宫墙深处飘散出来时,并未立刻引发过度的恐慌。
天家贵胄,虽是龙子凤孙,终究也是血肉之躯,食五谷杂粮,感四时之气,偶染风寒,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有些积年的老臣,在私下交换眼神时,还会略带几分宽慰地低语:“殿下近年来操劳国事,甚是勤勉,此番小恙,或可令其暂得休憩,亦是天家福泽庇佑。”
起初,情况似乎也确实朝着众人预期的方向发展。太子只是微觉身乏体倦,咽喉不适,略有几声轻咳,在春日阳气升发之际,显得再平常不过。太医院按祖宗成法,即刻遣派了医术最为精湛、素以稳妥着称的太医前往东宫诊视。所有人都以为,凭借太子殿下素来还算康健的体魄基础,加之宫中顶尖、无微不至的调治将养,不消旬日,至多半月,储君必定能龙马精神,彻底康复,重返文华殿,继续他那被天下臣民寄予厚望的听讲与理政。
然而,天意往往不遂人愿。太子的病情,并未如同所有人祈祷和预料的那般迅速好转,反而像是车轮陷入了初春解冻后泥泞的官道,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缠绵反复,难觅起色。
原本只是白日里偶尔的几声轻咳,非但没有在汤药作用下止歇,反而日渐加剧,从起初的压抑低咳,发展到夜间亦不能安枕,咳声沉闷,撕心裂肺,每每剧烈咳嗽起来,太子原本因静养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便会不受控制地涌上两团不正常的、如同晚霞般妖异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需要贴身内侍轻抚后背良久方能稍稍平息。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在按方进服汤药旬日之后,病情不但未见任何起色,竟开始出现了令所有知情人魂飞魄散的咯血之症!
起初,那血色只是隐约掺杂在浓痰之中,纤细如丝,太医院的院使还能强作镇定,向忧心忡忡的皇帝解释,此乃咳嗽剧烈,震伤了咽喉深处细微脉络所致,只要好生静养,避免再受刺激,待肺气平复,自然便能愈合。陛下虽眉头紧锁,但尚能接受这番说辞。
然而,上天似乎执意要考验这位铁血帝王的心脏,亦或是大明国运注定有此一劫,情况急转直下。
很快,痰中的血丝变成了清晰可见的血点,继而,那血色变得刺目惊心,有时甚至是一小口鲜明的殷红,伴随着持续不退、入暮尤甚的低热,这低热如同附骨之疽,无声无息却执着地消耗着太子体内残存的精气神。
原本温文儒雅、因常年伏案略显丰腴的储君,就在这短短十余日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曾经明亮的眼眸深陷在泛着青黑色的眼窝之中,颧骨高高凸起,象征储君身份的宽大杏黄色常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带走。
他的精神更是萎靡到了极点,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多数时间都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睡眠,即便偶尔被内侍唤醒进药,眼神也是涣散无光,气若游丝,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宏伟壮丽的东宫,此刻被一片沉重的压抑气氛所笼罩。往日里虽庄严肃穆,却也不失生机与忙碌,如今却静得可怕。宫人内侍们行走其间,无不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到病榻上那位尊贵的主人。
他们脸上早已不见了平日的小心谨慎,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忧虑与惶恐。太子仁厚,待下宽和,在东宫当差相较于别处,已是难得的安稳,若太子真有不满……无人敢细想下去。
文华殿的讲读早已无限期停止,那些被太子敬重、学问渊博的饱学鸿儒,如今也只能呆在家中,焚香祷告,暗自叹息,祈求上天庇佑储君安康,延续这难得的“君明臣贤”之象。
太医院的精英们,从院使、院判到最负盛名的御医,已被轮番召入东宫,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会诊。名贵药材,如百年老参、珍稀灵芝、雪山茯苓等,如同流水一般从内库拨发至东宫的小厨房,煎药的气味几乎弥漫了整个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太医们绞尽脑汁,尝试了各种古方、验方,甚至不乏一些险中求胜的虎狼之剂,然而,太子的脉象依旧沉疴不起,病情如同滑向深渊的马车,任凭他们如何奋力拉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一步步恶化,所有的努力都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太医们面面相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擦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的绝望与压力与日俱增。
这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压力,最终无可避免地、完整地传导至大明帝国的权力核心,那座真正决定着亿万人命运的巅峰——皇帝朱元璋的身上。
这位以铁腕、冷硬和洞察秋毫乃至近乎苛刻的猜忌着称的开国帝王,在奉天殿的宝座上,在御书房的案牍前,在接见文武百臣时,永远是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威严化身,是“洪武”年号所代表的凛冽与强权。
然而,在太子朱标的病榻前,在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东宫暖阁里,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了与“洪武大帝”这尊钢铁塑像格格不入的、属于一个普通老父的焦虑、脆弱,乃至一种因无力回天而近乎疯狂的暴怒。
朱标不仅仅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更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继承人,是他与挚爱的马皇后爱情的结晶,是维系这个庞大帝国平稳过渡的最关键一环。他频频亲临东宫探视,看着爱子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这位见惯了尸山血海、心如铁石的老人,眼眶屡次泛红,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太医院的每一次跪地禀报,每一次“臣等无能”、“脉象未见起色”的请罪,都像是在挑战他耐心和理智的极限。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极坏,如同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木桶,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炸得地动山摇。
以往,对于御医的诊断,他或许还能容人辩解几句,探讨一番病情,如今,任何一点在他看来是“失误”或“迟缓”的迹象,都成了不可饶恕的、十恶不赦的无能和对储君生命的漠视。
几位负责主治的御医首当其冲,被盛怒之下的皇帝厉声斥责为“废物”、“庸医”,甚至因此被拖下去施以杖刑,血肉模糊地被抬出宫门。这股君王的雷霆之怒,迅速席卷了整个朝堂。每日的朝会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官员们奏事时无不胆战心惊,措辞谨慎到了极点,生怕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错,都会成为引爆皇帝那满腔焦灼与悲愤的导火索,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整个紫禁城,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罩住,令人窒息。
整个京城,刚刚从胡惟庸案的血雨腥风中稍稍喘过气,又被太子病重的阴云所笼罩。储君的身体,直接关系到国本安稳,是帝国未来的基石。一旦这块基石动摇甚至崩塌,所带来的绝不仅仅是皇家的悲痛,更是朝局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是权力洗牌的血腥博弈。所有政治嗅觉敏锐的人,都已经隐隐感受到了那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暗流。
林霄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并非完全出于臣子的担忧,更有一种基于历史知悉的恐惧。
“老板儿子可不能死啊!他要是没了,后面可就全乱套了,彻底玩完了!”林霄在自己那间狭小简陋的廨房内,如同困兽一般焦急地来回踱步。门窗紧闭,他仍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被第三只耳朵听了去。
“朱标若在,以其仁厚宽和的性格,及其在朱元璋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或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老朱晚年那近乎疯狂的猜忌和杀戮,至少能像一道堤坝,缓冲那滔天的血浪。他若能顺利继位,以其威望和能力,稳住洪武朝后的局面大有希望,蓝玉那些骄兵悍将,或许能有不同的结局,至少不会被清洗得那般彻底惨烈。可他若不在…………依老朱的性格,必定会为皇太孙朱允炆扫清一切障碍,蓝玉案只会来得更猛烈、更彻底!而且,没了朱标的缓冲,未来燕王朱棣和建文帝之间的矛盾将不可调和……靖难之役……天下大乱!”
想到这里,林霄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史书上那寥寥数语背后的人间地狱景象。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可怕的幻象,但更深的恐惧接踵而至:“这还只是第一步!最关键的是,没了朱标这个至关重要的缓冲和粘合剂,未来燕王朱棣和建文帝朱允炆之间,那源于削藩与反削藩的深刻矛盾将变得完全不可调和!双方再无转圜余地……靖难之役……持续四年的叔侄内战,天下大乱,烽烟再起,血流成河……”
那场将大明帝国一分为二、骨肉相残的战争,不仅是朱明皇族内部的悲剧,更是整个国家的巨大创伤,无数生灵涂炭,社会经济发展遭受严重破坏。
而对于林霄这样一个知晓结局却身份卑微、力量渺小的穿越者而言,那样的天下大势,就如同海上的惊涛骇浪,他这只勉强挣扎的小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努力,在那样的历史洪流面前,恐怕瞬间就会被拍得粉碎,能否保全自身都是未知之数。这种洞悉命运却无力改变的痛苦,远比懵懂无知地随波逐流更加煎熬。
更何况,抛开那些冷冰冰的历史规律和利弊权衡,经过这段时间在宫中的耳濡目染,以及有限的几次远远望见太子处理政务时的风采,林霄对这位史书评价甚高、仁厚、聪慧、力求上进且对弟弟们颇为友爱的太子朱标,确实产生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好感。
从纯粹的情感角度出发,他也不愿看到这样一位本可成为一代明君的储君,如此英年早逝,徒留千古遗憾。 因此,林霄调动起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微末资源,紧张地关注着从东宫传来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消息。
无论是宫中相识的低阶内侍的只言片语,还是衙门里同僚间交换的忐忑眼神,亦或是每一次看到太医被神色仓皇地急召入宫,每一次感受到乾清宫方向传来的、象征着皇帝陛下再次大发雷霆的低气压,都让他的心情如同绑上了沉重的铅块,一寸寸地向下坠落,焦虑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太子的病情,已然成为悬在整个大明朝廷上空、一把寒光闪闪、不知何时就会轰然斩落的利剑。它的阴影,笼罩着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成了林霄心头最大、最紧迫的焦虑来源。
他清晰地意识到,历史的车轮,正沿着那看似不可逆转的既定轨迹,发出隆隆的巨响,毫不留情地碾压向他所知的、那个充满了血与火的悲剧终点。
那车辙的印记,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深。
坐以待毙,绝非他的性格。尽管力量微薄,身份卑微,前路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涌动:他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尽一丝微不足道之力,尝试能否为这位仁厚的储君,也为这个即将滑向深渊的帝国,搏得一线渺茫的生机;尝试能否稍稍拨动一下那看似沉重无比、注定指向悲剧的历史指针,哪怕最终的结果只是螳臂当车,只是不自量力的笑话,甚至可能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他也必须去尝试,去行动。
否则,他无法面对自己那颗来自后世、知晓结局却只能坐视悲剧发生的良心,无法承受那源于历史知情者的、沉重的负罪感。无论成败,他必须一试,才能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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