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的初春,应天城内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翰林院典籍库的阴冷潮气却已被一种无形的暗流搅动得更加凝重。林霄伏在案头,指尖划过一本泛黄的《北平行都司志》,目光却穿透纸背,落在遥远的北平城。窗外,几株老梅虬枝横斜,零星点缀着倔强的红蕊,在料峭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此刻林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自接手《洪武大典》“舆地门”的编纂重任,尤其是负责北疆地理与边镇沿革部分以来,林霄便以近乎苛刻的严谨,调动着数月来精心编织的情报网络。他手中的笔,在记录山川形胜、关隘险要的同时,也悄然勾勒着燕王朱棣在北平的轮廓。
这一日,林霄照例在典籍库深处“埋首故纸”。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从兵部职方司“借阅”来的、关于洪武二十七年北平都司卫所秋操的例行简报。简报内容枯燥乏味,无非是“军容整肃”、“操练如仪”之类的套话。然而,林霄的目光却停留在几行不起眼的数字上:
“……永平卫实到官军较定额缺额一百二十员名,然操演阵型严整,弓马娴熟者众,尤以新募健儿为甚……”
“缺额?”林霄心中冷笑。永平卫拱卫北平东翼,直面辽东,向来是兵员补充的重点。按常理,缺额意味着战力受损,可简报却强调“操演阵型严整”、“新募健儿为甚”,这矛盾背后,恐怕是燕王府在利用卫所缺额的“空饷”名额,暗中招募、训练了远超定额的精锐私兵!这些“新募健儿”,绝非普通军户。
他不动声色地将简报内容摘录在“舆地考据”的笔记上,旁边用朱笔小楷批注:“永平卫员额存疑,新兵战力异常,或为燕藩蓄力之兆。”这笔记混杂在无数类似的考据条目中,即便被人偶然翻到,也只会觉得这位林修撰考据癖发作,吹毛求疵。
几日后,一份从钦天监“请教”回来的、关于北平府及周边历年水文气象的抄录资料送到了林霄案头。资料本身平平无奇,但夹在其中的一张手绘草图却让林霄瞳孔微缩。那是钦天监一位老监正年轻时随军测绘北疆地形时留下的私稿,描绘的是北平西北居庸关外一处名为“白羊口”的山谷地形。图上原本标注的“崎岖难行,不宜屯驻”,旁边却多了一行新鲜的、力透纸背的批注:“山口已拓宽,谷内平整,可容千骑!”
林霄认得这字迹,是钦天监一位与他相熟的监候,其兄长正在北平都司担任一名低级武官。这显然是那位监侯从家书中得知消息后,出于对林霄“学术严谨”的敬佩,私下提供的“补充资料”。白羊口地势险要,若加以改造,便是一处绝佳的隐蔽屯兵之所!朱棣在眼皮底下搞这种工程,所图非小。
又过了数日,工部缮造司一位相熟的老匠作,在“探讨”大典所需绘制的边关墩台图样时,“闲聊”起北地木料行情:“……说来也怪,今年开春,北平那边采买上好硬木的量,比往年翻了一番还不止,价格都炒上去了。听跑北边的行商说,不光是修王府,好些个城外的庄子也在大兴土木,用的料子结实着呢,不像普通民宅……”
林霄心中雪亮:扩军需要营房,囤积物资需要仓库,训练需要场地……这大规模的木料消耗,印证了燕王府在北平城外的建设规模远超常规!
这些来自官方渠道或技术部门的“硬信息”,在林霄脑中逐渐拼凑出朱棣暗中扩张的轮廓。而苏婉那边通过女眷圈子获取的“软情报”,则为其增添了更多生动的细节和危险的注脚。
一次宫宴后,苏婉借探望某位与燕王妃徐氏有远亲关系的诰命夫人之机,带回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
“那位夫人说,年前燕王妃曾托人从江南采买了一批上好的苏绣和杭罗,数量极大,远超王府女眷用度。”苏婉压低声音,在灯下与林霄对坐,“更蹊跷的是,其中夹杂了不少靛蓝、深褐的厚实棉布,针线房的人私下嘀咕,说那料子结实耐磨,倒像是给……给军汉做里衣裤的。”
林霄指尖轻叩桌面:“王府采买军需布料,掩人耳目。看来燕王麾下,不止是那些明面上的王府护卫。”
“还有,”苏婉继续道,“那位夫人提到,燕王妃身边一位得力的嬷嬷,年前回北平省亲,回来后私下感叹,说北平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的和尚、道士,还有些看着像读书人,却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常出入王府。王妃对这些人礼遇有加,尤其是对一位法号‘道衍’的和尚,更是言听计从。”
“道衍和尚(姚广孝)!”林霄心中警铃大作。此人智谋深远,精通阴阳术数,是朱棣最重要的谋士,堪称靖难之役的总设计师。他如此频繁地出入王府,并与燕王妃关系密切,只能说明朱棣的夺位谋划已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
“另外,”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那位夫人还说,听她家老爷酒后失言,说近来北平行都司和燕王府上报的普通公文里,夹带密奏的比例明显增多,而且多是直送御前,连太子殿下都未必能及时看到。陛下似乎……对北平格外关注。”
林霄深吸一口气。朱元璋的多疑和掌控欲,让他对任何藩王,尤其是手握重兵、雄踞北疆的朱棣,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这种“格外关注”,既是朱棣的压力,也可能成为他铤而走险的催化剂。而朱标作为储君,反而可能被蒙在鼓里,或者因为仁厚,对亲弟弟的野心缺乏足够的警惕。
来自不同渠道、不同角度的信息在林霄脑中反复印证、交叉比对,最终汇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情报核心:
朱棣利用卫所缺额和王府护卫名额,大规模招募、训练精锐私兵,规模远超朝廷规定。在北平城外及周边险要之地,秘密修建营房、仓库、训练场等军事设施。大规模采购木材、布匹,尤其是军需品、粮食等战略物资,为长期行动做准备。以僧道、谋士为核心,组建秘密幕僚团队,积极筹划。利用直奏之权,绕过常规程序,与朱元璋保持特殊联系,既表忠心,也可能在试探或误导。
这份情报的价值和危险性都极高。如何将其安全、及时地传递到太子朱标手中,成为摆在林霄面前的最大难题。直接上书?无异于自寻死路,且无法解释信息来源。通过苏婉或其家族?风险同样巨大,且容易暴露苏婉这条宝贵的暗线。
林霄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典籍和编修文稿上。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借编书之名,行告密之实!
他铺开一张用于绘制大典插图的素白熟宣,提笔蘸墨,却不是作画,而是以极其工整的馆阁体,开始撰写一份关于“前代藩镇割据地理考略”的学术札记。文中,他引经据典,详述了汉之七国、唐之河朔三镇等因据守形胜之地、拥兵自重而酿成大祸的历史教训。行文严谨,论证充分,完全是一派学者忧心国事的拳拳之心。
然而,在札记的末尾,当他论及“本朝藩屏之制,圣虑深远,然居安思危,不可不察”时,笔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
“……臣近览北平行都司旧志及边镇舆图,见燕藩之地,北控大漠,南扼中原,形胜甲于北疆。昔汉之燕王臧荼、唐之幽州卢龙,皆据此地而兴波澜。今观其地,关隘修缮日勤,军伍操演之精,或有逾制之嫌?坊间商旅亦传,城外土木大兴,物料转运频繁,虽曰藩府营造,然规模之巨,恐非寻常王府所需。凡此种种,虽道听途说,未足为凭,然《春秋》之义,在于‘见微知着’,‘防患未然’。臣职在编修,见闻所及,不敢不言,伏惟殿下明察。”
整段文字,没有一句直接指控朱棣谋反,所有信息都披着“考据所得”、“道听途说”的外衣,落脚点也是“见微知着”、“防患未然”的忠告。他将朱棣的扩军、筑城、囤积物资等具体行为,巧妙地镶嵌在对历史教训的反思和对现实地理、经济现象的“客观”描述中。即便这份札记被他人看到,也只会觉得林修撰读书读得走火入魔,杞人忧天,或者最多是过于耿直。
最关键的一步,是如何将这份“学术札记”送到朱标案头。林霄选择了最不起眼、也最安全的方式——夹带在编修组定期呈送东宫审阅的《大典编纂进度与疑难问题汇总》之中!
这份汇总报告厚达数十页,内容庞杂枯燥,涉及经史子集各个门类编纂中遇到的版本、训诂、体例等问题。林霄将自己那份关于“藩镇地理考略”的札记,巧妙地混入“舆地门”的编纂难点部分,标题也取得平淡无奇:《关于前代北疆藩镇地理沿革与军事布防关联性之若干考辨及编纂建议》。它静静地躺在报告中间,毫不起眼。
报告按惯例由翰林院掌院学士孙耀宗审阅后,呈送东宫。孙耀宗对林霄这种“掉书袋”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粗略翻看,见都是些陈词滥调的历史教训和捕风捉影的传闻,心中嗤笑一声“书呆子多事”,便大笔一挥,同意呈送。他哪里想得到,这份看似迂腐的札记里,藏着指向当朝最有权势藩王的致命信息!
报告送达东宫时,朱标正被一场春寒引发的咳疾所困扰,面色苍白,精神不济。他强打精神,翻阅着厚厚的报告。当看到林霄那份札记时,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学术探讨。然而,当他读到“燕藩之地,北控大漠,南扼中原,形胜甲于北疆”时,心头莫名一跳。接着,“关隘修缮日勤,军伍操演之精,或有逾制之嫌?”“城外土木大兴,物料转运频繁,规模之巨,恐非寻常王府所需”等字句,如同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帘。
朱标对四弟朱棣,感情是复杂的。既有兄弟之情,也深知其勇略过人,更隐隐感觉到父亲对这位四弟的忌惮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期许?他本人性情宽厚,不愿以恶意揣测亲弟,但林霄札记中列举的现象,结合他偶尔从其他渠道听到的零星信息,像散落的珠子,被林霄这根线隐隐串了起来!
“见微知着……防患未然……”朱标喃喃念着林霄的结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了解林霄,此人看似木讷,实则心细如发,更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敏锐和胆识。从空印案死谏,到胡惟庸、蓝玉两案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再到如今主持大典编纂的沉稳表现,林霄绝不会无的放矢!
“来人!”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凝重,“传孤口谕,命锦衣卫北镇抚司,以……以核查边镇军备、整饬卫所空额为名,选派精干得力、口风极严之人,密赴北平及永平、蓟州等地。着其暗中查访:一,各卫所实际兵员、操练情形,尤其关注新募兵员来源及战力;二,燕王府护卫数额及日常动向;三,北平城外,尤其是西北、东北方向,有无大规模土木工程,用途为何;四,留意出入燕王府的僧道及幕僚人等。所得消息,密奏于孤,不得经任何衙门!若有泄露,严惩不贷!”
命令下达,朱标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虑。他既希望这只是林霄的过度敏感,又隐隐感到,一场席卷大明江山的巨大风暴,或许已在北疆悄然孕育。而林霄这份夹在故纸堆里的密报,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已在平静的水面下,荡开了致命的涟漪。
数日后,林霄在东宫一名小太监前来翰林院“取几本旧档”时,收到了一个极其隐晦的信号——那小太监在将一摞书交给林霄核对时,最上面一本的扉页空白处,多了一个用朱砂极细点出的、几乎看不见的小红点。
林霄心中了然:鱼儿咬钩了。太子已经收到并重视了他的情报,行动已然展开。
他表面平静地谢过太监,继续埋首书卷,心中却波澜起伏。传递成功只是第一步,更大的风险在于后续。锦衣卫的密探能否安全潜入北平并获取确凿证据?朱棣在北平经营多年,耳目众多,警惕性极高,一旦察觉风声,会作何反应?是暂时收敛,还是……加速行动?而这一切,是否会最终点燃朱元璋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
更让林霄忧心的是,他通过苏婉得知,朱元璋近日因朱标病情反复而心情极差,对朝臣的奏对愈发严苛。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关于藩王,尤其是燕王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被这位晚年愈发多疑的皇帝无限放大,引发不可预测的雷霆之怒。自己这份密报,会不会成为引爆火药桶的那颗火星?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林霄推开窗,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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