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暮春,街巷间的素白灯笼虽已陆续撤下,换上了寻常市井的颜色,可每个人眉宇间凝结的那份谨慎与惶恐,却比任何幡旗都更能昭示当下的时局。
然而,在这众口一词的“惋惜”与“不解”背后,亦有几道深沉的目光,若有所思。
譬如,都察院那位曾深夜警示过林霄的左佥都御史李大人,闻听此事后,只是在值房中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趋吉避凶,壮士断腕……此子,非是池中之物啊。” 又如,深居宫中的朱元璋,在批阅奏疏的间隙,偶尔会想起这个“识趣”的年轻臣子,那双看透世情的锐利眼眸中,会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是放心的释然,亦是一丝将其置于棋盘边缘以待将来之用的考量。
外界的纷扰议论,林霄充耳不闻。他深知,舆论的风向不过是表象,真正的凶险潜藏于无声之处。皇帝的“默许”绝非护身符,那道看似关怀、责令地方保障其安全的旨意,又何尝不是一道无形的紧箍咒?他的一举一动,从离京开始,便已置于某些目光的监视之下。此刻,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因此,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低调到了尘埃里。接到吏部公文后,他并未如寻常贬官那般呼朋引伴、借酒浇愁,或是四处打点、打探琼州虚实,而是谢绝了一切或真心或假意的饯行,默默地回到那座即将告别的小院,开始了离京前最后,也最为关键的布置。
表面功夫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林霄按照官场惯例,前往翰林院办理交接。他将他负责的《洪武大典》部分卷稿,整理得井井有条,分类清晰,注解详尽,甚至将一些尚未校勘完毕的疑难处,都细心地贴签注明,并附上了自己的初步考据思路,方便接手之人继续。他将一应公物、钥匙、文书,当着暂掌院务的学士和几位同僚的面,清点交割清楚,手续完备,态度恭谨,没有丝毫的留恋或怨怼之色。
那位暂代掌院的学士,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远赴蛮荒的年轻人,想起他昔日在编纂事务上的勤勉与灵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真正的惋惜,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林侍读……林知州,此去琼州,山高路远,多多保重。翰林院……终究是你的出身之地,若有闲暇,亦可来信告知些南疆风物。” 这话里,已带了几分香火情谊。
林霄深深一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黯然:“多谢学士大人挂怀。下官才疏学浅,在院中多蒙大人及诸位同僚照拂,受益匪浅。此番远行,必铭记大人教诲,恪尽职守,不负翰林清誉。他日若有机缘,再聆听大人训导。” 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将一个失意离京、却仍念旧情的官员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几位原本对他有些嫉妒或隔阂的同僚,见此情景,那点心思也淡了,反倒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
随后,林霄又依次前往吏部、礼部等有司衙门,办理勘核、文凭、路引等一系列繁琐手续。他耐心排队,对经办胥吏客气有加,甚至暗中使了些微不足道的银钱,确保流程顺畅,不留任何可能被卡住的把柄。他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底层胥吏若被有心人利用,在文书上做些手脚,便能让他路途平添无数波折。
这些合乎规矩的明线行动,他做得光明正大,甚至有意让某些眼线看到。他要传递给外界的信息,就是一个认命、守规矩、只求平安离京的贬官形象。
然而,真正的重心,则在无人可见的暗处。夜幕降临,小院门窗紧闭,灯火如豆,林霄才开始他真正的“布置”。
首要之事,是彻底清扫。他居住的这处小院虽简陋,但数年来,也积攒了不少物品。他点起一盆炭火,将那些可能引来麻烦的笔记、草稿、书信,乃至一些无关紧要但可能被过度解读的书籍,逐一投入火中。火焰跳跃,吞噬着墨迹,也吞噬着他在京城这段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岁月记忆。尤其是那些涉及前元北疆舆图兵备的零星摘录、与朱标奏对藩王策的原始思路草稿、甚至与苏婉早期一些未用密写药水的普通信件,都化作了灰烬。他做得极其仔细,确保片纸不留,连灰烬都小心捣碎,混入灶膛的柴灰之中。
接着,是处理财物。他变卖了一些不便携带的家具、书籍,换成了硬通货——黄金和散碎银子。这些钱,一部分用于打点明面上的关节和置办路途所需,另一部分,则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兑换成了几张见票即兑、匿名的皇家钱庄小额银票,缝入贴身的衣物夹层之中。这是他在琼州起步阶段最重要的资本。
最重要的,是与苏婉情报网络的衔接和深化。夜色深沉,归云观后山的精舍,灯火比往日更加黯淡。林霄与苏婉再次相见,气氛凝重而急切。
“霄郎,沿途及琼州境内的初步情报网络,我已大致梳理完毕。”苏婉摊开一张手绘的简略舆图,上面标注着一些不起眼的符号,“从应天出发,沿运河南下,至扬州,转入江西,度梅岭,下粤地,直至雷州半岛渡海,这条主要线路上,我们苏家或与苏家交好的商号、驿站、甚至寺庙,共有七处可靠的节点。这是联络暗语和信物,你需牢记于心。” 她递过一枚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这玉佩的穗子打结方式有讲究,不同的结法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和需求。接头的切口是……”
林霄仔细聆听,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中。他知道,这套网络是他未来在琼州的眼睛和耳朵,也是与苏婉保持联系的唯一生命线。
“婉儿,京城这边,你更要小心。”林霄握住苏婉微凉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我这一走,若有人想深究,难保不会查到你我关联。”
苏婉点点头,反手用力握了握他,强作镇定:“我晓得。我已安排好了退路。苏家在江南的产业会逐步收缩,重心转向南洋。我也会深居简出,必要时,可借故回江南祖宅小住,或干脆以巡视为名,南下与你汇合。”
两人又就未来通信的密码、应急方案、琼州初步的经营重点交换了意见。苏婉凭借其协助打理家里生意的敏锐和这些年在京中积累的见识,提供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从如何利用琼州本地资源打开局面,到如何与可能存在的走私海商打交道,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次会面,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结束。离别时,两人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只有紧紧相拥传递的无声支持与承诺。他们都清楚,接下来的分别,将是漫长的,而重逢之日,取决于林霄能否在遥远的南疆,杀出一条血路。
一切准备就绪,离京的日程定在三日之后。
所有明面的手续都已办妥,行装也已打点完毕,那辆承载着未来希望的骡车就停在院中,只待吉日启程。然而,在真正离开这座盘踞着真龙的天子之城前,林霄还有最后一道,也是最凶险的一关必须面对——陛辞。
按照制度,外放官员,尤其是他这等由京官清要之位贬谪地方的,离京前需得入宫面圣,聆听最后的训示,谓之“陛辞”。这既是皇恩浩荡的体现,亦是最直接、最残酷的终极试探。寻常时节,陛辞或许只是走个过场,但在洪武二十五年这个春天,在朱元璋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并为皇太孙疯狂清扫道路的当口,这场看似惯例的告别,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当日在文华殿呈递请辞奏疏的那一幕。
旨意是在林霄预定启程前两日的傍晚送达的,简洁而冰冷:“传旨,翰林院侍读、新授琼州崖州知州林霄,明日辰时初刻,于武英殿西暖阁陛辞听训。”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念完,便转身离去,留下小院内一片沉寂。林霄恭敬地接过那卷黄绫,指尖触及那冰凉的丝绸,心中却无太多波澜,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他深知,这才是他能否真正安全离京的最后一重考验。朱元璋必须亲眼再看一看他,再亲自掂量一下他这个“识趣”主动离开棋盘的儿子,是否真的甘心,是否真的无害。
这一夜,林霄几乎未眠。他没有再焚烧任何东西,也没有反复检查行装,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斗,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朱元璋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以及自己该如何应答。
他将自己完全代入朱元璋的心态——一个悲痛、多疑、冷酷、为孙子扫清一切障碍的老帝王。
在这种心态下,任何一丝犹豫、任何一点不甘、甚至任何过分刻意的谦卑,都可能被解读出致命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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