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不起眼的港式茶餐厅里，苏建秋看着坐在对面的陈永仁，一时间有些恍惚。不过短短几天，陈永仁身上那股一直存在的阴郁和紧绷消散了，浑身散发着阳光、希望的气息。整个就像变了一个人。
“阿仁，你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苏建秋搅拌着面前的奶茶，斟酌着开口。
陈永仁喝了一口冻柠茶，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解脱：“是啊，脱下那身皮，不用再演戏，不用再担心说梦话泄露身份，感觉像是把背了十年的大石头终于扔进了海里。”
他的话匣子似乎被打开了，苏建秋知道他是卧底，不用保密，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
“三年又三年……阿秋，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半夜惊醒，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警察还是古惑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陌生。”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被自己警队的同事当成古惑仔抓过、打过，黄sir每次见面，除了问情报就是斥责我进度太慢，好像我卧底就是在度假一样。”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带着深深的疲惫：“最痛苦的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真实身份，连may都因为我的身份和长期失踪，跟我分手。”
说到这里，陈永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窒息感。“如果不是乌蝇帮我找到她，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
苏建秋默默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陈永仁所经历的，何尝不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种身份撕裂的痛苦，不被理解的孤独，以及对于回归后能否被接纳的深深忧虑。
“黄sir他们……没为你争取吗？”苏建秋忍不住问，尽管他知道答案可能并不乐观。
“争取？”陈永仁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在他们眼里，卧底就是工具，用完了，能洗干净收回仓库就算不错了。谁会真正在乎一个工具的感受和未来？”
苏建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拿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陈永仁的今天，会不会就是他的明天？
……
石硖尾邨。
此时，马昊天在约见一位一位名叫单海生的卧底回归警员。
看到海生的第一眼，马昊天心里就咯噔一下。
眼前这个男人，不过三十出头，却显得异常憔悴。眼袋深重，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原本在警校时挺拔的身姿如今微微佝偻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
单海生在警校期间，表现突出，和陈永仁一样，也是毕业前被上级派去黑社会做卧底，从此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古惑仔生活。在黑社会卧底期间，他把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完成任务之后的复职。然而，真正摆脱了卧底身份回到警队后，他却发现一切远非想象中那般美好和简单。
“马sir，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海生，能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吗？”
“八年……我最好的八年，埋在那个鬼地方！为了取信他们，我做过多少违心的事，见过多少肮脏的勾当！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是那些画面！”海生的声音有些沙哑，接过马昊天递来的烟，手指微微颤抖地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他不等马昊天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压抑着翻滚的情绪：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逐渐激动：“好不容易熬到头，以为能重新做人。结果呢？同事和上司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怀疑我、跟踪我、审问我。那些被我送进去的家伙，他们的兄弟、马仔，出来后就放话要找我算账！我连出门买个烟都要东张西望，生怕被人从背后捅刀子！”
最让他崩溃的是私人的生活。“女朋友也离我而去，跟别人结婚了……连分手都是托人带的话，说受不了这种提心吊胆、看不见未来的日子……”
海生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他猛地扔掉烟头，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八年的压抑、委屈、恐惧和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马昊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海生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海堤远处一个假装看风景的男人。那男人察觉到目光，下意识地别过头。
“又是他们！内务科的！我x他妈的！”此刻，情绪上头的海生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从石墩上跳起来，如同猎豹般冲了过去。那内务科警员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却被海生从后面一把揪住衣领。
“还跟！我让你跟！我都这样了你们还不放心？！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甘心！”海生怒吼着，一拳狠狠砸在对方脸上。那警员被打得一个趔趄。
“让你跟踪！”
“让你跟踪！”
单海生一拳一句，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马昊天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他先是用力拉住状若疯狂的海生，然后挡在两人中间，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内务科警员，厉声喝道：“够了！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他是我们的同事！在外面拼死拼活八年，回来就受到这种对待？被自己人像防贼一样天天盯着？！这就是你们对待功臣的方式？寒不寒心！”
马昊天的怒斥，既是说给地上的警员听，也是压抑在心中许久的不平。他用力扶着浑身颤抖、喘着粗气的海生，感觉到这个硬汉的身体在自己手中软了下来。
海生停止了挣扎，他听着马昊天为他发出的怒吼，看着对方眼中毫不作伪的愤怒和维护，积郁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不再是崩溃的哭泣，而是一种混合着感动和释然的情绪释放。
他抬起发红的眼眶，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马昊天，沙哑地说了声：“……马sri，谢谢，你还是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
马昊天扶着海生，心中对苏建秋的愧疚更深了。他想要弥补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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