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青疤”这条线索，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骤然点亮了一盏摇曳却坚定的孤灯。郑龙亲自带队，将墨弓张提供的“北边口音”、“身形壮实”、“动作利落似练家子”以及“约三个月前出现”等特征，结合县衙的户籍档案、各坊市的里正保甲记录、乃至码头货栈的力巴头目私下掌握的信息，在平安县及周边区域展开了一场无声却密集的地毯式排查。这张网撒得又广又细，力求不惊动蛇，却要将其可能藏身的每个角落都梳理一遍。
效率出乎意料的高。不过两日工夫，一个名字便从众多嫌疑对象中凸显出来，被摆在了赵雄的案头。
雷猛，年三十七，籍贯北地幽州，原为北境重镇朔风关的边军教头，约莫半年前，携一同乡女子（对外称是其家眷）迁至平安县，在城西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僻静小院赁屋而居。此人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与邻里往来，偶尔会去城西一家名为“振威”的武馆，与人切磋拳脚兵器，据说身手极为硬朗，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但为人寡言少语，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警惕。最关键的是，振威武馆的一位教习在与其切磋棍棒时，曾清晰瞥见其右手手背上，确实有一块铜钱大小、颜色暗青的陈旧疤痕，据雷猛自己偶尔提及，是早年军中操练火铳时不慎走火灼伤所留。
所有特征，与墨弓张的描述严丝合缝，完美吻合！
“边军教头……朔风关退下来的悍卒……”郑龙摩挲着自己钢针般的短须，眼中闪烁着猛虎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难怪有如此利落的身手，能使用特制箭簇进行精准狙杀。只是这动机……他一个北边来的边军，与本地六年前的一支义勇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赶尽杀绝？”
林小乙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卷宗粗糙的纸页，沉吟道：“或许，仇怨并非起于私愤，而在于他们共同知晓、或无意中触及的某件旧事。边军出身……六年前的黑风岭剿匪，乃是地方衙役与乡勇行动，确实未曾调动朔风关的边军。但义勇队当时深入山林，负责侧翼和追踪，难保不会发现一些本不该出现在那里、或是与某些军中隐秘相关的……东西。”他的声音渐低，仿佛在梳理着自己脑海中纷乱的线索。
为免打草惊蛇，同时也为了进一步确认雷猛的反应、试探其虚实，林小乙向赵雄和郑龙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近距离试探。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城西的街巷染成一片昏黄。雷猛如同过去数月里的每一个傍晚一样，准时出现在他常去的那家名为“一口闷”的低矮小酒馆。酒馆里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和卤肉油腻混合的气味，人声嘈杂。雷猛独坐角落，点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和一碟切得厚薄的卤牛肉，自斟自饮。他坐姿挺拔，即便在放松饮酒时，腰背也挺得笔直，眼神偶尔扫过店内喧嚣的食客，带着一种经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休憩中的豹子。
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捕快公服、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少年青涩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冒失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恰好”坐在了他对面的空位上。正是经过简单伪装、收敛了大部分锐气的林小乙。
“这位军爷，拼个桌，讨个方便，不介意吧？”林小乙咧嘴，露出一个略带市井油滑气的笑容，自顾自地也朝伙计吆喝了一声，“来碗一样的烧刀子！”
雷猛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小刀子，在林小乙脸上剐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但他放在桌下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握紧，身体的姿态也似乎比刚才更紧绷了一分。这是一种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的人特有的防御反应。
林小乙仿佛毫无所觉，一边小口啜饮着辛辣的烧刀子，被呛得微微皱眉，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闲极无聊，找旁边这个看起来像军中汉子的陌生人搭话：“唉，这年头，吃公门这碗饭也不易啊。前几日追查一桩案子，遇到个硬茬子，听说也是北边来的好手，手背上跟你这边一样，也有块显眼的青疤，凶悍得紧，下手狠辣，我们好几个兄弟都吃了亏，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几分后怕和抱怨，眼神却“恰好”地、状似无意地扫过雷猛放在桌面上、那块暗青色疤痕在昏暗灯光下颇为显眼的右手手背。
就在“青疤”二字出口的瞬间！
雷猛的眼神骤然变了！之前的冷漠和疏离如同冰壳般碎裂，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杀气所取代！那是一种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戾！他握住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厚实的陶土酒杯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迟疑！雷猛猛地暴起起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单臂猛地一掀，整张沉重的柏木桌子被他巨力掀起，带着未喝完的酒水、碎裂的杯碟、油汪汪的卤肉，劈头盖脸地朝林小乙砸去！这不仅是为了攻击，更是为了制造混乱，阻挡任何可能的追袭！
“小子，你找死！”雷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怒吼，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暴戾之气。身形毫不停滞，如同发现了致命陷阱的孤狼，猛地撞开试图上前询问情况的店小二，将其撞得踉跄后退，下一刻，他已如同鬼魅般冲出了酒馆那扇低矮的木门，融入了外面已然降临的浓重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小乙在桌子掀起的瞬间，已然凭借超乎常人的反应向后疾退，险险避开了飞溅的杂物和汤汁，显得有些“狼狈”，却并未受伤。他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雷猛消失的方向，眼神却异常冷静清明，甚至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反应，那凌厉无匹的杀气，以及那毫不犹豫、果断决绝的逃离，几乎已经像盖棺定论般坐实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那个手背有青疤的订箭人，极大概率，就是那个以“鹰”自居、用特制箭簇执行连环谋杀的冷血杀手！
“果然是他！”郑龙从酒馆连通后厨的布帘后闪身而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双虎目喷薄着怒火，“反应如此激烈，是做贼心虚！这王八蛋，跑不了！”
林小乙拍了拍溅到衣襟上的酒渍，点头道：“他认出我了，或者说，他认出了我这身公服，以及我话语中精准的试探。他怕了，怕身份暴露，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回到县衙，赵雄闻报，立刻下令全城秘密戒严，水路陆路暗中设卡，全面搜捕雷猛。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然而，林小乙并未因锁定目标而稍有松懈。他再次将自己埋入了那散发着霉味和故纸气息的卷宗库深处。雷猛来自朔风关，边军教头的身份……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这个背景之下，或许隐藏着能解释这场连环杀戮的真正动机。
在浩如烟海、堆积如山的旧档中，他摒弃了其他无关卷宗，重点翻查所有与北境防务、朔风关驻军相关的记录、通报、乃至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往来文书。终于，在翻阅一册积满灰尘、封面标注为“天佑五年至七年刑部通传摘要”的旧档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页短短数行的记录牢牢吸住：
【天佑五年，秋，朔风关军械库发生重大失窃案，制式强弓三百张、弩一百具、精铁箭矢五千支不知所踪，疑有内应协同。案发后，时任器械库副使等三名主要官员被革职问斩，余人或革职或流放。然案悬未结，据信有部分军械已通过不明渠道流入关内黑市……危害甚巨。】
朔风关军械库失窃案！
林小乙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雷猛作为边军教头，七年前，正是其在朔风关服役的时期！他是否与这起震惊朝野的军械失窃案有关？甚至，他可能就是那个未被挖出的“内应”，或是参与销赃的关键人物？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六年前的黑风岭剿匪时，孙茗子等人组成的那支义勇队，是否在深山老林中，无意间发现了某些本该封存在朔风关军械库的制式武器？或是看到了某些与这批失窃军械交易相关的蛛丝马迹？正是这无意中的发现，埋下了杀身之祸的种子，在事隔多年后，引来了雷猛这个知晓内情的“清道夫”，进行血腥的清理灭口？
青疤已然现形，其背后牵扯出的，却是一桩可能动摇边关防务、涉及军方内部腐败的惊天旧案！这条骤然浮现的暗线，与父亲卷宗上那神秘的“鹤翼”批注、与那缥缈的“云鹤计划”似乎并非直接交织，但却同样黑暗，同样盘根错节，同样致命。
林小乙感到一张更大、更复杂、更深不可测的网，正在自己眼前缓缓展开。追捕雷猛，已不仅仅是为了阻止连环谋杀、为父寻仇，更是为了揭开一桩可能牵扯到更高层面、更庞大势力的陈年黑幕。每向前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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