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皇庄的“祥瑞”——耐寒薯苗
皇庄那口“神井”带来的短暂喧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更沉重、更广阔的干旱与从西北飘来的不祥阴云所吞没。朱由检脸上的泥点还没擦干净，西北流民的消息就像一块冰，沉沉地坠在他心头。
“星火燎原……”他站在皇庄简陋的书房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却穿透糊着高丽纸的窗棂，投向那片依旧被毒辣日头炙烤的土地。李若琏的密报在他脑中盘旋，字字如刀。催征如故，民怨沸腾，“点灯子”……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令人窒息的末日图景。
方正化无声地侍立一旁，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放在朱由检手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家殿下身上那股少有的沉重，那不是面对魏忠贤试探时的机敏伪装，而是真正触及巨大危机时，源自灵魂深处的凝重。
“方正化，”朱由检的声音有些干涩，“咱们这点小打小闹的沟渠，救得了皇庄几百亩地，救不了北直隶，更救不了陕北千里饿殍。”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李若琏的情报……通政司能压下陕北的告急文书，却压不住流民手中的刀。等那燎原之火真的烧起来，一切都晚了。”
方正化微微躬身：“殿下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然人力终有穷尽，天灾无情，非一人一力可挽。”
“是啊，天灾无情……”朱由检放下茶杯，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丝锐利，“但天灾之下，人祸更甚！魏忠贤只顾揽权敛财，堵塞言路，视万民如草芥！这才是真正的催命符！”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人力有穷，但智慧无穷！靠打井引水，杯水车薪。要想真正抗住这‘小冰河’的寒气，救活更多的人，我们需要的是……能在贫瘠土地上，在老天爷不给脸的时候，也能顽强活下来、还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方正化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什么：“殿下是指……之前让王心之通过海商，秘密寻觅的那种海外异种？”
“不错！”朱由检眼中燃起希冀的光芒，“算算日子，也该到了！王心之那边有消息了吗？”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王心之那熟悉又带着点雀跃的公鸭嗓在门外响起：“殿下！殿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进来！”朱由检精神一振。
王心之几乎是滚进来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和稻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包裹，像抱着稀世珍宝。
“殿下！沈……沈家船队的人，昨儿深夜悄悄把东西送来了！”王心之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放在书桌上，一层层揭开油布和稻草。
随着包裹打开，一股带着泥土和海腥气的湿润气息弥漫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捆捆用湿润苔藓精心包裹着的藤蔓。藤蔓呈紫红色，看起来有些蔫吧，但生命力犹存，上面还带着零星的、形状奇特的卵圆形叶片。藤蔓的节点处，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尚未萌发的芽点。
“就是它！”朱由检激动地凑上前，手指轻轻抚过那带着绒毛的藤蔓，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喜爱，“番薯！甘薯！地瓜！宝贝！真是大宝贝啊！”他连换了几个称呼，足见其重视。
王心之和方正化看着桌上这捆其貌不扬、甚至有点蔫头耷脑的藤蔓，再看看自家殿下那副如获至宝、恨不得亲上两口的模样，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这……就是殿下心心念念、花了重金、冒着风险从海外弄来的“救荒神物”？怎么看都像是一堆快干死的野草啊！能比得上金贵的稻米麦子？
“殿……殿下，”王心之小心翼翼地问，“这‘番薯’……真能吃？长得啥样？比白面馍馍还好？”他实在无法把这堆藤蔓和“饱腹”、“高产”联系起来。
朱由检哈哈一笑，心情大好，耐心解释道：“能吃！当然能吃！而且浑身是宝！这藤蔓，嫩的可以当菜炒着吃！老藤可以喂牲口！最宝贝的是它埋在地下的块根！”他用手比划着，“长在地下，像……嗯，像纺锤，也像大号的蚕蛹，皮有红的、紫的、白的，切开里面是黄心或者白心，蒸熟了又香又甜又面！顶饿！最妙的是，这东西耐旱、耐贫瘠，山坡地、沙土地都能长！不挑地方！产量还高得吓人！一亩地轻轻松松产个十几石（明代一石约合现在一百多斤）！要是侍弄得好，翻倍都有可能！”
“十……十几石？！”王心之和方正化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虽然不事农桑，但也知道北方上好的水浇地，一亩麦子能收个两三石已是丰年！这貌不惊人的“番薯”，产量竟是麦子的好几倍？！还能在贫瘠的旱地生长？这……这简直是神话！
“殿下！此言当真？！”方正化素来沉稳，此刻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这是真的，这捆藤蔓的价值，远超十面“琉璃光”！
“千真万确！”朱由检斩钉截铁，“此物在海外，便是贫苦百姓的救命粮！如今它漂洋过海来到我大明，就是我大明亿万生民对抗这天灾人祸的一线生机！”他神色郑重起来，“王心之，你做得很好！重重有赏！但记住，此事绝密！除了我们三人，还有经手的那位海商，绝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这‘番薯’的真实来历和用途！至少现在不行！”
“奴婢明白！沈家的人嘴很紧，东西是半夜从水路直接送到皇庄后门，奴婢亲自接的，没惊动任何人！”王心之连忙保证，他也知道这东西要是泄露出去，恐怕会引来无数觊觎，甚至可能被魏忠贤那帮人利用。
“好！”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薯藤，“现在，咱们得给这宝贝找个‘体面’的出身了。不能说是海外来的，得让它成为……嗯，‘天降祥瑞’！”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信王皇庄，并隐隐向周边村落扩散：
信王殿下在皇庄潜心“养病”，感念庄户抗旱艰辛，于某夜焚香祷告，祈求上苍垂怜。次日清晨，有庄户在殿下祷告处附近，发现一株从未见过的奇异藤蔓，自石缝中顽强生出，青翠欲滴，与周围枯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更奇的是，此藤蔓所在之处，方圆数尺的土地，竟比别处湿润许多！
此乃天降祥瑞！是信王殿下的仁德感动了上苍，赐下的抗旱救荒之神物！
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很快，在朱由检的“授意”下，那株“天降祥瑞”的“神藤”被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皇庄最肥沃、靠近水井、由老张头亲自看守的一块“宝地”里。移栽仪式搞得煞有介事，朱由检亲自到场，焚香祷告，一脸虔诚。庄户们更是激动万分，围着那被木栅栏保护起来的“神藤”，跪拜祈福，仿佛那不是一株植物，而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祥瑞”的名头一打出去，效果立竿见影。原本对信王那些“奇技淫巧”还停留在“能打井”、“会赚钱”层面上的庄户和村民，看朱由检的眼神彻底变了。那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狂热和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能沟通上天、引来祥瑞的王爷，不是神人是什么？连带着他之前搞出来的“垂石仪”和“渗水计”，在人们口中也越发神乎其神，成了能“感应地脉”、“沟通水神”的法器。
朱由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用“祥瑞”的光环掩盖番薯的真实来历，既能保护这个秘密，又能进一步巩固他在底层民众心中的“神异”形象，积累声望，为将来可能的动荡埋下伏笔。同时，“祥瑞”的名头也是一种无形的保护伞，让魏忠贤投鼠忌器——你总不能公开质疑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假的吧？尤其这“祥瑞”还出现在一位藩王的领地上。
“祥瑞”移栽后的精心照料自不必说，由老张头挑选最信得过的老农负责，浇水、施肥、遮阴，比伺候祖宗还用心。朱由检也隔三差五就去“视察”，对着那几株在精心呵护下迅速恢复生机、开始舒展叶片的番薯藤，露出“欣慰”的笑容，心里却在默默计算着扦插繁殖的最佳时机。
这天，朱由检正在“祥瑞田”边装模作样地“观察神藤长势”，方正化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李若琏传来消息，那个宋应星，有动作了。”
“哦？”朱由检眉毛一挑，收回“深情”注视番薯藤的目光，“他干什么了？”
“他退了崇文门外大通客栈的房，”方正化语速平稳，“背着行囊，在琉璃厂附近转悠了半日，似乎在打听什么。然后……雇了辆骡车，出城了。方向……正是咱们皇庄这边。”
朱由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鱼儿终于上钩”的得意：“打听？恐怕是打听咱们这位‘神棍’王爷，和他鼓捣出来的‘祥瑞’吧？看来赵把总那顿酒没白请，王心之那包肘子上的‘玉骨冰肌膏’味儿，还有那面价值五百两的‘琉璃光’，终于让这位‘匠神’坐不住了！好奇心，可是最好的鱼饵！”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老张头嘱咐了几句“好生伺候神藤”之类的话，转身朝庄内走去，步履轻快。
“方正化，准备一下，”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咱们的‘祥瑞’田旁边，是不是有块刚平整出来、还没来得及播种的闲地？”
“是有一块，就在‘神藤’西侧不远。”方正化答道。
“好！”朱由检眼中闪烁着计划得逞的光芒，“找几个绝对可靠的庄户，把这块地分成几小块。等‘神藤’再长壮实点，本王要亲自‘分蘖神藤’，广种福田！顺便嘛……”他回头，看了一眼皇庄入口的方向，“给咱们远道而来的宋先生，准备一场好戏，让他亲眼看看，本王这‘奇技淫巧’，到底能不能当饭吃！”
几天后，当风尘仆仆的宋应星，怀揣着满腹的疑虑、好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终于寻到信王皇庄附近时，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庄口不远处的田地里，围了不少人。人群中央，是那位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少年信王朱由检。此刻，这位“神棍”王爷正卷着袖子，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只见朱由检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几株被木栅栏围着的、长势旺盛的“神藤”旁，在庄户们敬畏的目光中，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然后，他手法熟练地剪下几段带着叶片的藤蔓。接着，他走到旁边那块被分成几小块的闲地里，蹲下身，将剪下的藤蔓一截截斜插进湿润的土壤中，只留一两片叶子在外面。
“此乃‘神藤’分蘖！”朱由检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外围，“上苍赐下祥瑞，非本王一人可独享！本王今日分蘖神藤，广植于皇庄福田！此藤耐旱抗贫，假以时日，必能结出丰硕神果，泽被苍生！”
庄户们激动地欢呼，纷纷跪拜。宋应星站在人群外围，看得目瞪口呆。他精通农事，自然认得那“神藤”绝非中土之物，那扦插的手法……也颇为新奇有效。但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少年王爷口中“耐旱抗贫”、“泽被苍生”的话语，以及周围庄户眼中那近乎狂热的信仰。
这……这真的是那个沉迷“奇技淫巧”、靠肥皂镜子赚钱的荒唐王爷？宋应星看着田埂上那个沾着泥点、神情专注而自信的少年身影，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动摇。也许……也许那些“奇技淫巧”背后，真的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足以改变天地的力量？
就在这时，朱由检似乎“无意”中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恰好与宋应星探究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少年王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宋应星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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