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雷霆”计划的萌芽
李若琏带来的陕北急报像一块冰,塞进了朱由检的胃里。流民在聚集,草根树皮已被啃光,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是传闻。
方正化小心翼翼收起那份沾着泥点的密报,窗外适时滚过一声闷雷,雨点噼啪砸下。
“殿下,京城米价一日三涨,五城兵马司的人,却忙着给魏公公的生祠刷金漆。”李若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烛光下,朱由检忽然拍案而起:“我们等不到天塌了!”
方正化手一抖,差点打翻烛台:“殿下的意思是?”
少年信王眼中寒芒迸射,唇间吐出两个字:
“雷霆!”
李若琏带来的那份薄薄纸卷,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刨出来的生铁,沉甸甸、冷飕飕地塞进了朱由检的胃里。陕北的急报,字字句句都透着绝望的寒气。流民不再是零星地逃荒,而是像滚雪球一样在几个州县汇聚。草根树皮?那已经是上个月的好光景了。密报上最后几行小字,带着墨迹被指甲掐过的印痕,写着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词——“易子而食”。不再是遥远的传闻,它就发生在驿道旁废弃的土窑里。
方正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净的细棉布将那几页薄纸卷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初生的婴儿。窗外,黑沉沉的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适时地滚过一声压抑的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敲打着皇庄别院书房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声音急促得让人心头发慌。
烛台上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湿冷空气吹得一阵摇曳,在朱由检年轻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能从那橘黄色的光里看到陕北龟裂的土地上,一双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殿下,”李若琏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淹没,但那份压抑着的怒火却像炭火里的暗红,灼热逼人,“京城米价,一日三跳。宣武门外的米店,挂出的牌子半天能换三次。可五城兵马司那帮杀才在干什么?他们调了大半的人手,正热火朝天地给魏公公在西山脚下新修的生祠刷金漆!生怕那‘九千岁’的金身不够晃眼!”
“九千岁”三个字,李若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鄙夷和憎恶。他身上的飞鱼服下摆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冒雨疾驰而来,雨水混合着汗水,让他鬓角几缕头发紧贴在额角。
朱由检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个小小的、澄澈透明的玻璃镇纸——这是宋应星带着工匠们最新的得意之作。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邪火。
方正化侍立在朱由检身侧稍后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他眼观鼻,鼻观心,只是那拢在袖中的双手,指节捏得有些发白。魏忠贤的权势熏天,像这皇城上空挥之不去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殿下虽然暗中积蓄了些力量,但和那阉贼掌控的庞大机器比起来……他不敢深想。
书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朱由检的目光从玻璃镇纸上抬起,越过摇曳的烛火,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雨幕,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正在加紧施工的“生祠”,看到了祠内即将竖起的、比真皇帝塑像还要高大威严的魏忠贤金身。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冰冷杀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维持的理智堤坝。
“够了!”
少年清越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骤然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
“砰!”
一声闷响。烛台上的火苗被掌风带得剧烈一晃,几乎熄灭。那方晶莹剔透的玻璃镇纸也惊跳了一下,滚落桌面。
方正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差点要去扶那倒下的烛台,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家殿下。李若琏更是浑身一震,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朱由检,带着难以置信的探询。
朱由检站了起来。烛光从下方映照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寒霜。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像是投入了烧红的烙铁,有压抑太久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迸射出令人心悸的锋芒。
“我们等不到天塌下来才找柱子顶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坐在井底,看着头顶那块天慢慢压下来,除了被碾成齑粉,还能有什么下场?温水煮青蛙,青蛙还能蹦跶两下,我们呢?等着被那阉狗和他那群蛀虫,一点一点,把大明的血肉骨髓都啃光吗?!”
“殿下的意思是……?”方正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殿下这眼神,这语气,太陌生,太……危险。他下意识地微微躬下身,姿态是绝对的恭敬,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嗅到致命威胁的猎犬。
李若琏则屏住了呼吸,锦衣卫总旗的直觉让他嗅到了某种风暴来临前的气息,紧张中更有一丝被压抑许久的、嗜血的兴奋在血管里悄然窜动。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重量。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窗外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瞬间将书房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出他唇边勾起的那一抹冰冷笑意。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炸雷当空劈落!
轰隆隆——!
雷声滚滚,如同天神的战车碾过苍穹。
就在这撼天动地的雷鸣背景音中,少年信王清冷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两个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字眼,如同淬炼千年的寒铁,重重砸在地板上:
“雷霆!”
“雷……雷霆?”方正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脑子有点懵。这名字听起来……杀气腾腾,但又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打雷下雨收衣服?明显不是殿下的风格。
李若琏的眼睛却骤然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狼瞳。他猛地挺直了腰背,飞鱼服下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铁血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雷霆……殿下是说……?”他不敢把那个大逆不道的词说出来,但眼神里的炽热已经说明了一切。肃清!铲除!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手段!这正是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压抑在胸口的咆哮!
朱由检踱了两步,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雨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飞扬。他看着外面被暴雨肆虐的漆黑世界,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
“不错,雷霆!天启皇兄的身体……你们心里都有数。”他没有回头,但话里的意思方正化和李若琏都懂,天启皇帝沉溺木工、纵情声色,身体早已被掏空,病弱之态日益明显。“那阉狗看似权势滔天,实则根基全系于皇兄一人!一旦宫车晏驾,新君继位,便是他权力最脆弱、新旧交替最混乱的时刻!”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在他和他的党羽反应过来之前,在他们编织好新的罗网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朱由检的手掌在虚空中狠狠一握,仿佛捏碎了某个无形之物,“彻底铲除这颗毒瘤!清洗朝堂!”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烛火燃烧的微响。方正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殿下……殿下这是要行那改天换日、血流成河之事啊!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他手脚冰凉。
李若琏则感觉一股滚烫的血流直冲头顶,脸颊都因激动而微微发烫。他重重地抱拳,声音因为压抑的兴奋而有些沙哑:“殿下明鉴!此乃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之上策!卑职万死不辞!”他等这一天,等一个能让他手中绣春刀痛快饮血的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
“先别急着万死。”朱由检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李若琏稍安勿躁。他看向脸色煞白、显然被这宏大而血腥的计划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方正化,“正化,内廷是那阉狗的老巢,更是皇宫大内的咽喉所在。宫门何时落锁?禁卫如何轮值?魏忠贤平日宿在何处?他那些心腹爪牙,王体乾、李永贞这些大太监,又住在哪个角落?一旦有变,他们惯常的聚集点、逃窜的路径……这些,我要你像熟悉自己掌纹一样,给我查清楚!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到时候,我要你带着绝对可靠的人,像钉子一样,给我牢牢钉死内廷的每一处要害!”
方正化浑身一凛,殿下话语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内敛的沉静,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启动。他深深躬身,斩钉截铁:“奴才明白!内廷一砖一瓦,一岗一哨,奴才定会摸得清清楚楚,绝不负殿下重托!”
朱由检点点头,目光转向亢奋的李若琏,眼神同样锐利如刀锋:“若琏,你的担子更重!京城九门!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衙门!还有京营那些可能被阉党渗透的驻军点……这些地方,一旦动手,必须第一时间、以绝对力量控制住!一只苍蝇都不能让它飞出去通风报信!我要京城在那一刻,变成一个只进不出的铁桶!”
他走到书案旁,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仿佛那里铺着一张无形的京城舆图:“从现在起,你的情报网要动起来,不是刺探消息,是给我精准地‘定位’!九门守将,哪些是魏忠贤的死忠?哪些是贪财怕死的墙头草?五城兵马司里,谁可以收买?谁必须第一时间除掉?东厂和锦衣卫里,除了田尔耕、许显纯这些明面上的恶犬,还有哪些隐藏的钉子?京营各卫,哪几个指挥使是硬骨头,哪几个能用银子或者刀架在脖子上让他听话?这些名单,我要你尽快整理出来,越详细越好!”
李若琏只觉得一股战栗从脊椎升起,那是猎手终于锁定猎物的兴奋。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殿下放心!卑职手下那些兄弟,早就憋着一股劲!这些地方,卑职亲自带人去摸,保证连他们晚上睡哪个小妾的房都给您查个底掉!名单,半月之内,必定呈上!”
“半个月?太久了!”朱由检断然否决,“十天!我只给你十天!时间不等人,李若琏!每拖一天,那阉狗就多一分布置,灾民就多饿死几千!我们没有拖沓的本钱!”
“十天……是!卑职遵命!十天之内,必定将名单呈报殿下!”李若琏咬牙应下,额角青筋都微微跳动了一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压力,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至于你,宋卿。”朱由检的目光终于落在一旁,从“雷霆”二字出口后就一直处于石化状态的宋应星身上。
宋应星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巨大的茫然和惊骇。他一个搞技术的,刚才听到的对话内容,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让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个正在疯狂运转的齿轮组,嗡嗡作响,快要冒烟了。殿下……这是要造反?不对,殿下是信王,未来可能的皇帝……但这也太……太刺激了吧?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魂飞天外的样子,紧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冲淡了些许肃杀之气:“宋卿莫慌,不是让你去提刀砍人。”
“啊?哦!是,是!殿下!”宋应星连忙应声,声音还有点飘。
“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们的‘手’足够稳、足够快、足够有力!”朱由检的眼神重新变得凝重,“燧发枪,现在有几支堪用的原型了?”
“回殿下,改进后的燧石击发机构,已……已能稳定击发十次以上不卡壳。堪用的……堪用的原型枪,工坊里存着五支!”宋应星定了定神,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立刻找回了状态。
“五支?远远不够!”朱由检摇头,“我要更多!更可靠!还有火药,颗粒化要稳定,威力要确保!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宋卿,我记得你说过,硝石遇潮会吸热结块,若密闭容器内骤然产生大量寒气……”
宋应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瞬间瞪圆了:“殿下是说……利用硝石吸热,瞬间制造极寒,冻裂容器,产生……爆炸碎片?”他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这思路……真是天马行空,又狠辣精准!
“只是其中一个想法。”朱由检没有否认,“我需要你想想办法,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工具’或者‘响动’,能帮我们在某些关键节点上,瞬间打开一扇门,或者……让某个特别加固的地方,变得不那么坚固?不求大规模杀伤,但求出其不意,制造混乱或打通关键通路!这需要精巧的设计和绝对的控制,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办到。”
宋应星只觉得一股混合着巨大挑战和莫名兴奋的热流冲上头顶,刚才的恐惧被压了下去。技术难题!这才是他的战场!他用力点头,脸上泛起技术狂人特有的专注红晕:“殿下放心!此事包在臣身上!臣回去就召集最好的工匠,集思广益,定要弄出几样趁手的‘开锁’利器!”
“很好!”朱由检看着眼前三位核心班底截然不同却同样被点燃的神情,心中那团名为“雷霆”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走到书房中央,窗外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记住,‘雷霆’二字,是我们此刻心中所想,口中所言,仅此而已!出了这扇门,它就是一场普通的夏夜暴雨。”朱由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准备,必须绝对秘密进行!挑选人手,只取最忠诚、最可靠、嘴巴最严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但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走得准!”
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十天!李若琏,我要你的名单!方正化,内廷的脉络图,同步给我!宋应星,工坊全力运转,燧发枪和那些‘特殊工具’,能多做一件,就多一分胜算!散了吧!”
“是!殿下!”三人齐声应诺,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方正化和李若琏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入书房外的黑暗雨幕中,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宋应星也收拾起自己带来的图纸和样品,脚步有些发飘地离开了,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硝石配比和密闭容器的材料强度问题。
书房里只剩下朱由检一人。他重新走到窗边,推开更大的缝隙。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进来,瞬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毫不在意,只是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密集的雨点砸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发出永不停歇的哗哗声。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掩盖下,皇庄深处那片被高大树木和围墙遮蔽的废弃校场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带着金属碰撞和粗重喘息的声音。
朱由检凝神细听。
“一!二!”
“一!二!”
“脚抬高点!腰挺直!没吃饭吗?!想想你们老家饿死的爹娘!这点苦都吃不了,拿什么去砍那些喝人血馒头的狗官!”
那是李若琏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小旗,外号“铁鹞子”的粗豪嗓门,正压着声音,在暴雨中操练那支秘密组建的少年亲卫队。
透过浓密的雨帘和深沉的夜色,朱由检似乎能看到那些和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小的身影。他们赤裸着精瘦的上身,在瓢泼大雨中,两人一组,扛着沉重的、裹了厚厚湿泥的原木,喊着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不堪的校场上奔跑、折返。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溅起大片的泥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稚嫩却紧绷的脸颊、脊背冲刷而下。沉重的原木压弯了他们的腰,粗粝的木刺扎进他们肩头的皮肉,但没人停下,没人喊痛。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号子声,混合在无边的雨声里。
汗水、雨水、泥水,在他们身上肆意流淌。每一次跌倒,都会换来教官更严厉的呵斥和同伴伸出的、同样沾满泥浆的手。他们咬着牙爬起来,重新扛起那似乎能压垮一切的重负,再次迈开脚步,在泥泞中奋力前行。
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那一张张在暴雨和负重下扭曲、却写满倔强的年轻脸庞。他们的眼神,如同黑暗中寻找出路的幼兽,迷茫中带着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凶狠。
朱由检静静地站在窗后,任由风雨打湿衣袍。他凝视着校场的方向,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血与火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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