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锦衣卫中埋暗桩
李若琏走进北镇抚司的诏狱,那股子熟悉的、混合着血腥、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鼻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脚步沉稳,腰间的绣春刀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周围几个当值的力士和校尉,见了他也只是略一点头,眼神里带着点疏离,又有点说不清的复杂。
“李千户。”
“千户大人。”
招呼声稀稀拉拉,谈不上热情。谁都知道这位李千户,出身锦衣卫世家,本事是有的,可就是不会来事儿,更不肯往九千岁魏公公那条船上靠,这些年混得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在这魏阉一手遮天的北镇抚司,他就像个不合时宜的硬骨头,硌得人难受。
李若琏径直走到诏狱深处一间相对“干净”些的值房。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三个穿着同样青绿锦绣服的男人正围着一张破桌子,桌上摆着些烈酒和几碟腌菜。三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也就三十出头,最小的看着才二十几,脸上都带着相似的郁郁不得志和一丝被环境磨砺出的戾气。
见李若琏进来,三人连忙起身,动作里带着些恭敬,又有些局促。
“李头儿!”
“千户来了。”
李若琏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拖了把椅子过来,大马金刀地一坐。“行了,没外人,甭整那些虚的。”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也不用让,自己倒了半碗浑浊的酒,仰脖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驱散了些许诏狱的阴寒。“叫你们来,是有活儿。”
三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看向李若琏。
“赵铁柱,”李若琏点名,看向那个年纪最小、身材却最敦实、一脸憨厚相的小旗。“你小子,前儿是不是在东城根儿查一个富户失窃的案子?”
赵铁柱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憋屈和不忿:“李头儿您知道啦?是有这么个事儿!那户人家丢了个祖传的玉扳指,报了官。俺带着两个弟兄去查,线索明明指向他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长随,可那长随是…是崔百户(崔应元)一个远房小妾的兄弟!结果案子报到崔百户那儿,反手就把俺们训斥了一顿,说俺们查案不精,冤枉好人!那长随屁事儿没有,案子愣是给压下了!那富户背后嘀咕了几句,昨儿夜里就被人套了麻袋打断了腿!这…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赵铁柱越说越气,拳头攥得咯咯响,旁边的两人也是面露愤然。
李若琏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着粗糙的桌面。“崔百户…呵,魏公公门下有名的‘五彪’之一嘛,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人家小妾的兄弟。”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那富户姓甚名谁?被打断腿,总得有个说法吧?五城兵马司不管?顺天府衙不管?”
“富户姓陈,做绸缎生意的。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旁边一个叫孙七的校尉嗤笑一声,“李头儿,您说笑了。崔百户打了招呼,谁敢管?陈老板现在躺家里,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说是自己摔的!”
“自己摔能摔断两条腿?”另一个叫王猛的冷笑,“这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李若琏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却没喝。“这案子,证据确凿吗?”
赵铁柱立刻道:“确凿!俺们找到了当铺的凭证,就是那长随偷偷拿去当了!当铺老板认得他!赃物虽然被赎回去了,但人证在!还有陈老板家里其他下人,也能证明那长随手脚不干净不是一回两回了!”
“好。”李若琏放下酒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证据收好。赵铁柱,明天一早,你拿着证据,直接去找南镇抚司的张经理(经历司经理,掌管文移出纳)递状子,就说…陈老板的家人,托你鸣冤。”
“南镇抚司?”赵铁柱三人同时一惊。南北镇抚司向来分工,北镇抚司掌诏狱,专理钦案;南镇抚司管本卫刑名、军纪、匠户。这种京城地面的盗窃伤人之案,理论上确实归南镇抚司管。但谁都知道,南北镇抚司现在都姓魏!去找南镇抚司告北镇抚司百户护着的亲戚?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吗?
“李头儿,这…这张经历他能管?”孙七迟疑道。
“他管不管是他的事,你递不递是你的态度。”李若琏看着赵铁柱,“你就说,你身为锦衣卫小旗,路见不平,受人之托,职责所在!把证据给他,看他接不接。他若问起为何不走北镇抚司流程,你就说,此案涉及北镇抚司百户亲属,为避嫌,故呈报南镇抚司。”李若琏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记住,声音要大,态度要正!要让南镇抚司当值的弟兄都听见!”
赵铁柱虽然憨直,但不傻,他琢磨着李若琏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是…要借势?借南镇抚司的“规矩”来压北镇抚司的“人情”?虽然风险极大,但这股憋屈气,他实在咽不下!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碗一跳):“干了!俺明天就去!大不了这身皮不要了!俺倒要看看,这锦衣卫里,还有没有王法!”
“好!”李若琏赞了一声,目光扫过孙七和王猛,“你们俩,明天也‘凑巧’去南镇抚司办点‘公务’,给铁柱壮壮声势。记住,只看,只听,不多嘴。但要让人知道,你们是跟着铁柱去的。”
“明白!”孙七和王猛重重点头,眼中也燃起了火苗。他们这些被排挤的,早就受够了窝囊气。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香粉和某种阴冷气息的味道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酒气和腌菜味。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瘦、面皮白净无须的中年宦官,穿着鲜亮的蟒袍(太监中品级较高者特许),眼神像淬了毒的针,阴鸷地扫视着屋内。正是魏忠贤的心腹,东厂理刑百户,兼掌北镇抚司事——田尔耕!
田尔耕身后,跟着一个獐头鼠目、鼻子特别大的番子,正是以“嗅觉”灵敏着称的崔应元,人送外号“狗鼻子”。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赵铁柱三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身体绷紧。李若琏倒是慢悠悠地放下酒碗,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股疏离:“田公公,崔百户。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田尔耕没理会李若琏的客套,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若琏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哟,李千户好雅兴啊,带着弟兄们在这诏狱深处…饮酒谈心?”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腔调。
崔应元则像条真正的猎狗一样,抽动着他的大鼻子,使劲嗅着空气,嘴里还嘀咕:“火药味儿…还有…硫磺?不对,比硫磺淡点儿…还有股子…烧糊了的木头渣子味儿?怪,真怪…”
李若琏心中警铃大作!狗鼻子果然名不虚传!信王府工坊那几声爆炸,还有燧发枪的硝烟残留,虽然洗了澡换了衣服,但这诏狱空气污浊,残留的微弱气味竟被这厮捕捉到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田公公说笑了,卑职不过是例行巡查,碰见几个相熟的弟兄,闲聊几句罢了。至于味道…”他故意也嗅了嗅,“这诏狱哪天不是这股子味儿?血腥、霉烂、还有犯人身上的骚臭。崔百户闻到的,怕不是哪个新来的倒霉鬼吓出来的味儿?”
“噗…”赵铁柱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田尔耕脸色一沉,冷冷地瞪了崔应元一眼。崔应元有些讪讪,但还是梗着脖子:“不对!李千户,这味道不一样!很新鲜!绝对是火器火药残留的味道!咱这鼻子,错不了!”他狐疑地盯着李若琏,又使劲抽了抽鼻子,“您…您几位今天去过哪儿?碰过什么?”
李若琏心念电转,脸上却显出几分不耐烦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崔百户!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李若琏身为锦衣卫千户,接触火器火药有何稀奇?校场演武,查验军械库,哪样不沾点硝烟味儿?难道我锦衣卫千户,连火药味都不能沾了?还是说,崔百户怀疑我李某人私藏火器,图谋不轨?”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向前逼近一步。
田尔耕眼神闪烁。李若琏的硬气和理由都说得通。锦衣卫接触火器确实寻常。但他深知李若琏不是他们一党,此人油盐不进,一直是他和魏公公的眼中钉。今天这狗鼻子闻到的味道,还有时辰…恰好和九千岁收到的线报,说信王府方向有奇怪巨响的时间对得上!
“李千户言重了。”田尔耕阴恻恻地开口,拦住了还想争辩的崔应元,“崔百户也是职责所在,心细如发嘛。毕竟…”他拖长了音调,细长的眼睛像毒蛇般盯着李若琏,“今儿晌午后,九千岁他老人家在宫里,都隐约听见皇城西边儿传来几声闷雷似的响动,震得窗棂子都晃悠。九千岁心系京畿安危,特意吩咐下来,要咱们查查,到底是哪家府邸这么有雅兴,大白天的放如此…威猛的‘烟花’啊?”他刻意加重了“烟花”二字,目光如钩,仿佛要撕开李若琏的伪装。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赵铁柱三人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信王府的“烟花”果然惊动了九千岁!还派了田尔耕这条毒蛇亲自来查!李千户能顶住吗?
李若琏心中也是咯噔一下,暗道魏阉的耳目果然灵通!但他脸上反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甚至带点哭笑不得的表情:“嗨!田公公,您说的是这个啊!您不提卑职差点忘了!”
他这一下,倒把田尔耕和崔应元整不会了。
李若琏拍了下额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今儿下午卑职奉命去信王府递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您是没瞧见,信王殿下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在西花园鼓捣什么‘神火飞鸦’呢!说是从西洋画本子上看来的新奇烟花,非要自个儿试放。”他模仿着少年人那种又菜又爱玩的语气,“结果您猜怎么着?点着了引信,‘嗖’一下是飞得挺高,可还没等乐呵呢,‘轰隆’一声!直接在王府前院炸了!好家伙,那动静,跟天塌了似的!把晾药材的棚子都炸塌了半边!满院子烟尘滚滚,信王殿下自个儿都吓得小脸煞白,被太监们护着躲老远。卑职当时就在前院门房等着,那灰啊,扑了卑职一脸!”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掸了掸自己飞鱼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信王府?”田尔耕眉头一皱,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那个信王朱由检,年纪不大,据说就喜欢些木工、奇巧之物,体弱多病又好奇心重,搞出点乱子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不就是嘛!”李若琏摊手,一脸无奈又好笑,“卑职身上这点子硝烟硫磺味儿,估摸着就是那会儿沾上的。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堂堂亲王殿下,玩个烟花都能把自家棚子点了!这‘神火飞鸦’,威力可真够‘神’的!”他言语间,把信王塑造成了一个贪玩闯祸的少年亲王形象,巧妙地将“火药巨响”与“少年玩闹”画上了等号。
崔应元的大鼻子又抽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分辨李若琏身上的味道和他描述的“烟花爆炸”残留是否吻合。他总觉得还有一丝更精纯、更…危险的味道,但被李若琏这么一说,又似乎被大量的硫磺硝烟味掩盖了,一时难以确定。
田尔耕眼神狐疑地在李若琏坦然的脸上扫视了几圈。李若琏的话逻辑通顺,细节生动,信王朱由检的“人设”也符合。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那巨响只是信王玩脱了的“烟花”?
“信王殿下…倒是童心未泯。”田尔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假笑,语气却依旧带着试探,“只是这‘烟花’的动静,未免也太大了些,惊扰了九千岁,总是不妥。李千户当时在现场,可看清那‘神火飞鸦’的模样了?竟有如此威力?”
李若琏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坦诚:“嗨,离得远,又炸得突然,烟尘大得很,就看到个大概轮廓,像个大号的钻天猴儿,绑着些竹哨,飞的时候呜呜响。炸完之后,满地碎纸壳、烂竹片,还有烧焦的木头渣子。威力嘛…”他摇摇头,“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药塞多了吧?信王府的管事太监方正化还一个劲儿地跟卑职赔不是,说惊扰了邻里,回头定要严加管束殿下呢。”他巧妙地把方正化抬出来作证,增加了可信度。
“方正化…”田尔耕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信王府的大太监,据说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心中的疑虑又消减了几分。或许…真是虚惊一场?魏公公对那个存在感不强的信王,似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罢了。”田尔耕挥了挥他那白皙得有些瘆人的手,仿佛驱赶苍蝇,“既是信王殿下玩闹,那便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过李若琏和他身后的赵铁柱三人,“李千户,管好你的人。这北镇抚司,是替皇上和九千岁办差的地方,不是拉帮结伙、喝酒发牢骚的茶馆!有些案子,该查的查,不该问的,别多嘴!免得…惹祸上身!”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卑职谨记公公教诲。”李若琏抱拳躬身,姿态放得很低,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田尔耕哼了一声,带着一脸不甘心还在使劲嗅着的崔应元,转身离去。那身鲜亮的蟒袍消失在诏狱昏暗的甬道尽头,像一抹不祥的阴影。
直到那阴冷的气息彻底消失,赵铁柱三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都湿了一片。刚才那一刻,压力实在太大了!
“李头儿…”赵铁柱看向李若琏,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刚才李若琏不仅帮他解了围,更是在田尔耕面前,隐隐地维护了他们!
“怕了?”李若琏转过身,脸上那副轻松调侃的表情消失无踪,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人。
“不怕!”赵铁柱挺起胸膛,虽然声音还有点发颤,但眼神坚定,“有李头儿在,俺不怕!”
孙七和王猛也用力点头。刚才那一幕,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跟着李若琏,虽然艰难,但至少腰杆是直的!不用像某些人那样,在阉党面前摇尾乞怜!
李若琏看着三人眼中燃起的火焰,心中微定。这第一步,算是成了。他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力道很重:“记住明天的事。声音要大,腰杆要直!南镇抚司的张经理,未必是魏阉的死忠,他只是个怕事的老油条。你越光明正大,他越不敢明着偏袒!这案子,未必能扳倒崔应元那个亲戚,但至少,要让他脱层皮!要让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知道,这锦衣卫里,还有人记得‘公道’二字怎么写!”
“是!”赵铁柱大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这已经不单单是为那个陈老板鸣冤了,更是为他们自己,为这憋屈的日子,争一口气!
李若琏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值房。走出诏狱那厚重阴森的大门,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远处皇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压抑。
田尔耕暂时被糊弄过去了,但那个“狗鼻子”崔应元离开时,明显带着不甘。魏忠贤对信王府的“烟花”起了疑心,哪怕只有一丝,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更大的风雨,恐怕还在后面。
他按了按腰间冰冷的绣春刀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锋。
埋下的暗桩已经发芽,但在这黑暗遍布的荆棘丛中,想要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更多的血与火的浇灌。而他们,才刚刚踏入风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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