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琏巡查匠作营,发现几个手艺精湛却受排挤的火器匠人。
鲁大验货:“这膛线刻的,比老夫手还稳!”
哑巴老匠人吴铁手被诬陷偷窃,李若琏巧断冤案。
方正化暗中运作,将吴铁手全家“罚没”为信王府奴籍。
吴铁手摸着新式车床泪流满面:“这…这是给罪匠用的?”
魏忠贤心腹太监突然上门:“督公说了,借调几个琉璃匠使使…”
京郊,匠作营。
这地方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个大号贫民窟加集中营。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挤挤挨挨,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味、金属锈蚀味和若有若无的汗馊味。穿着破烂号衣、面黄肌瘦的匠户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工棚间穿梭,监工的皮鞭声和粗鲁的呵斥声是这里的主旋律。
李若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衣卫总旗官服,按着腰刀,面无表情地在一名点头哈腰的匠作营小吏陪同下“巡查”。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普通锦衣卫服饰的心腹手下。这是他职权范围内“例行公事”的一部分,也是他替信王殿下挖掘人才的“猎场”。
“李爷,您看,这边是打造箭镞的,那边是修造盔甲的…”小吏陪着笑,努力介绍,试图把这位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锦衣卫上官引向那些“光鲜”点的地方。
李若琏的目光却像鹰隼般掠过那些棚户,最终停留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格外破旧的工棚前。里面传来节奏稳定却异常沉闷的敲击声,还有一股浓烈的、品质明显低劣的火药味。
“那里,做什么的?”李若琏下巴朝那边点了点。
小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哦…那儿啊,几个不成器的老匠,做些修补旧铳、配点药子的杂活,上不得台面,污了李爷您的眼…”
“看看。”李若琏不容置疑地吐出两个字,抬脚就走了过去。
工棚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窗透进些许天光。三个匠人正埋头干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却异常稳定,正用一把简陋的锉刀,极其专注地在一根磨损严重的鸟铳铳管内壁,小心翼翼地修复着几乎磨平的膛线!他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感。
另一个稍年轻些的汉子,赤着上身,露出精瘦却肌肉虬结的臂膀,正抡着大锤,将一块烧红的铁料反复锻打,火星四溅。他锤下的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次落点都极其精准。
角落里,还有个沉默的、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汉子,正用一杆小秤,极其仔细地称量着硝、硫、炭的比例,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在调配的不是火药,而是仙丹。
李若琏的心猛地一跳!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仨人,尤其是那个修复膛线的老者,那份沉稳老练的手艺,绝对是大匠级别的!怎么会窝在这最破的棚子里干最下等的活?
小吏见李若琏盯着看,连忙上前呵斥:“吴铁手!王铁锤!张秤星!都瞎了?没看见李大人来了?还不滚起来见礼!”
三个匠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扑通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身体微微发抖,显然对锦衣卫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尤其是那个叫吴铁手的老者,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贴到地上。
“李爷,您看,都是些粗鄙罪匠,手艺也就那样…”小吏试图打圆场。
李若琏没理他,径直走到吴铁手刚才工作的台子前,拿起那根正在修复膛线的铳管,对着小窗的光仔细看了看。那被修复的膛线部分,虽然工具简陋,但线条清晰流畅,深浅均匀,过渡平滑自然!这手艺…绝了!
“这膛线,是你修的?”李若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是小人…”吴铁手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口音。
“修得不错。”李若琏淡淡地说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平淡的夸奖,却让跪在地上的三个匠人身体猛地一震!吴铁手更是难以置信地微微抬了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几乎熄灭的光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低下头。
小吏脸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李爷您过奖了,凑合能用罢了…前些日子营里丢了一批精铁料,上头震怒,查来查去…咳,这老吴头手脚不太干净,被罚到这来做苦役…” 他话里话外,暗示吴铁手有偷窃前科。
李若琏目光锐利地扫了吴铁手一眼,发现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巨大冤屈的颤抖。他不动声色地转向小吏:“哦?偷窃精铁?可有实据?赃物何在?”
小吏一滞,支吾道:“这…当时就他当值…东西丢了,不是他还能是谁?赃物…赃物自然是被他销赃了,没找到…”
典型的欲加之罪!李若琏心中冷笑。这种伎俩,在底层衙门里他见得太多了。无非是这仨匠人手艺太好,又不肯“孝敬”管事,或者得罪了人,被排挤打压罢了。
“原来如此。”李若琏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放下铳管,话锋却突然一转:“本官近日奉上命稽查京城各匠作营积弊,尤其关注火器修缮不力、贻误军机之事!你这里,看起来问题不小啊!”
小吏脸色瞬间煞白:“李…李爷!冤枉啊!小的们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李若琏冷哼一声,指着角落里一堆明显报废、堆积如山的锈蚀火铳,“这些是什么?为何堆积不修?还有你!”他猛地指向那叫张秤星的刀疤脸,“你配的药,硝硫炭比例倒是对了,可这硝石杂质如此之多,硫磺颗粒粗劣,炭粉更是粗细不均!如此火药,燃速不稳,威力大减,甚至可能炸膛!这就是你的‘尽心尽力’?!”
李若琏这一番话,句句戳在要害上!他本就是锦衣卫世家出身,对军械火器门清,加上最近在信王工坊耳濡目染,眼光更是毒辣。那小吏和三个匠人都惊呆了!尤其是张秤星,猛地抬起头,刀疤脸上满是惊愕,仿佛第一次被人真正看穿了他工作的困境和无奈——不是他手艺不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给他的原材料就是次品!
“李爷!这…这…”小吏汗如雨下,腿肚子开始转筋。
李若琏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厉声道:“火器乃国之重器!尔等如此敷衍塞责,该当何罪?!此事本官定要详查!你!”他指着那小吏,“还有你们三个!随本官回镇抚司衙门,细细分说!” 他直接祭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旗!
去镇抚司?!小吏吓得魂飞魄散,那地方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三个匠人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
“李爷!李爷饶命啊!”小吏噗通跪下磕头,“小的…小的管理不善,罪该万死!求李爷开恩!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他此刻哪还顾得上陷害吴铁手,只求自保。
李若琏故作沉吟,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三人,尤其是吴铁手:“也罢,本官念在你们匠作营人手紧缺…这样吧,这三个匠人,手艺尚可,但疏于管教,留在你这里也是隐患。本官将他们带回,另行处置,也算替你清理门户!至于你…”他盯着小吏,“罚俸三月,戴罪留任!若再有差池,数罪并罚!”
小吏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谢李爷开恩!谢李爷开恩!人您带走!带走!这三个废物,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他巴不得把这几个烫手山芋甩掉。
吴铁手三人则彻底懵了,刚从“偷窃犯”的泥潭里被拎出来,转眼又要被锦衣卫带走“另行处置”?前途未卜,一片黑暗。
李若琏不再废话,对手下一挥手:“带走!” 两名心腹上前,看似粗鲁实则小心地将三个失魂落魄的匠人架了起来,推搡着离开了这肮脏破败的匠作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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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府秘密工坊。
当吴铁手、王铁锤、张秤星被蒙着眼罩带进来,解下眼罩后,三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坠入梦境。
宽敞明亮的工棚(相对匠作营而言),巨大的水车通过复杂的齿轮组带动着几台他们从未见过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机械(简易车床、钻床、锻锤)。空气中弥漫着优质焦炭燃烧的炽热气息、新锻钢铁的金属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品质极高的火药清香(颗粒火药)。工匠们穿着整洁的粗布短褂,忙碌而有序,没人呵斥鞭打,只有工具的运转声和偶尔的低声交流。
鲁大像座铁塔般杵在三人面前,粗声粗气:“就这三个蔫茄子?李小子,你没糊弄老夫吧?” 他接过李若琏递过来的那根被吴铁手修复过的旧铳管,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根工坊自产的新铳管坯料,对着光仔细比照。
“咦?”鲁大浓眉一挑,脸上的横肉都抖了抖,他指着吴铁手修复的那段膛线,又摸了摸新铳管内壁用拉刀刚刚拉出的、更细密均匀的膛线雏形,眼睛瞪得溜圆:“老吴头?这…这真是你修的?就凭那把破锉刀?”
吴铁手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却明显是真正懂行的老师傅,又看了看周围远超他想象的环境,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只是惶恐地点点头。
鲁大又拿起王铁锤带来的一小块他锻造的试片,用小锤敲了敲,听听音,又用手指捻了捻边缘的锻打纹路,啧啧称奇:“嘿!这锻打的火候和手法…行啊!有点意思!比那边几个愣头青强!” 他指了指旁边几个正在抡大锤的年轻学徒。
最后,他走到张秤星面前,抓起一小撮他刚刚在匠作营角落里配制的、用料低劣的火药,又抓起一把工坊自产的、颗粒均匀饱满的火药,放在鼻尖分别嗅了嗅,然后嫌弃地把前者丢开,指着后者对张秤星说:“闻闻!这才叫火药!你那个…叫炮仗灰!”
张秤星看着那晶莹的颗粒火药,又看看鲁大丢掉的自己配的劣质品,刀疤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鲁大话锋一转,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张秤星肩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能在那种烂料堆里把比例控得那么死,你小子鼻子和手,是老天爷赏饭吃!以后跟老夫好好学!用咱们这儿的好料子,保管你配出来的火药,能把鞑子的城墙都崩个窟窿!”
这番先贬后褒,骂中带夸的话,反而让三个惊魂未定的匠人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一些。这位鲁师傅,凶是凶了点,但…好像是个真正懂手艺、认手艺的人?
就在这时,方正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工棚门口,像一道影子。他手里拿着三份文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吴铁手、王铁锤、张秤星三人,原匠籍作废。因‘手艺粗陋,不堪大用’,现罚没为信王府奴籍。家眷已从原籍迁出,安置在王府田庄。”
奴籍?!
三人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冰水浇灭!匠户虽然卑贱,好歹还算民籍。奴籍…那可是真正的贱籍!子孙后代永无出头之日!
吴铁手身体晃了晃,老眼瞬间被绝望的浑浊充满。王铁锤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张秤星猛地抬头,刀疤扭曲,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他们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锦衣卫和这太监,合起伙来把他们骗进王府当奴隶?!
方正化似乎没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平板无波的腔调说道:“王府仁慈,念尔等略有微末之技,特许尔等在此工坊效力。工钱按市价匠户三倍发放,管吃住。若技艺精进,或立有功勋,其家眷可脱奴籍,复为民籍。”
三倍工钱?脱奴籍?
这巨大的转折让三人彻底懵了!如同坐上了冲上云霄又瞬间坠落的过山车。从地狱到天堂,只在几句话之间?
方正化将三份盖着大红官印的“罚没为奴”文书递给三人,文书末尾,却用极小的字标注了工钱待遇和“脱籍”的承诺条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人一眼:“王府的规矩,多看,多做,少问。用心做事,自有出路。管好自己的嘴,否则…” 他没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有效。
吴铁手颤抖着接过文书,看着那鲜红的官印和那行渺茫却真实存在的“脱籍”希望,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纸面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方正化和李若琏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不出话。王铁锤和张秤星也如梦初醒,跟着跪下,激动得浑身发抖。
李若琏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都起来!王府不兴这个!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鲁师傅就是你们的头儿!好好干!别辜负了…王爷和方公公的恩典!” 他把“王爷”两个字咬得极轻,却让三人浑身一震!
信王?!
三人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方正化。方正化微微颔首,算是默认。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们。原来…是那位小王爷?
“行了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鲁大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他指着旁边一台刚刚调试好的新式水力车床(导轨和卡具都经过改良,精度更高),“吴铁手!别抹你那猫尿了!过来!试试这玩意儿!给老夫把这根铳管的内壁,用这‘拉刀’再精修一遍!看看你的老手艺,配上咱这新家伙,能弄出个什么神仙玩意儿来!”
吴铁手抹了把泪,颤巍巍地走到那台闪烁着金属幽光、结构复杂精密的“怪物”面前。他这辈子,别说用过,见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那冰冷光滑的导轨,感受着那精密卡具的咬合力,又看了看鲁大递过来的、造型奇特却寒光闪闪的合金拉刀。
“这…这…这是给罪匠…用的?”吴铁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在触摸一件神器。
“废什么话!让你用就用!”鲁大眼一瞪,“告诉你,这宝贝疙瘩,连老夫都是刚摸熟!你要是给弄坏了…” 他作势扬了扬砂锅大的拳头。
吴铁手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威胁,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他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将铳管坯料卡入车床,调整好位置,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握住了拉刀柄,缓缓启动机关。
水车的力量通过齿轮传递,拉刀开始以一种极其稳定、匀速的方式在铳管内壁移动。嗤…嗤…细微而均匀的金属切削声响起。吴铁手全神贯注,如同老僧入定,感受着刀锋与金属接触的每一丝细微反馈,用他积累了数十年的经验和直觉,进行着微妙的调整。
片刻之后,当拉刀退出。
鲁大迫不及待地抢过铳管,对着工棚顶上的天窗光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只见那新拉出的膛线,线条之流畅,深度之均匀,内壁之光洁,比之前他修复旧铳管时弄出来的,何止强了十倍!简直像是艺术品!甚至比他自己操作这台车床拉出来的效果还要好上一丝!
“我…我滴个亲娘哎!”鲁大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吴铁手的眼神彻底变了,像看怪物一样,“老吴头…你…你他娘的是人吗?这手…神了!真是神了!” 他激动得直拍大腿,之前的嫌弃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对顶尖手艺的狂热推崇。
王铁锤和张秤星也凑过来看,同样被那完美的膛线惊得目瞪口呆。张秤星更是抓起一把工坊自产的、提纯过的优质硝石和硫磺,放在鼻尖贪婪地嗅着那纯净的味道,刀疤脸上露出近乎痴迷的神情。
看着这三个瞬间被工坊的“神器”和优质材料点燃了热情、仿佛重获新生的匠人,李若琏和方正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满意。人才,尤其是这种被埋没的顶尖技术人才,是信王殿下大业不可或缺的基石。
然而,就在工坊内气氛一片火热,鲁大拍着吴铁手的肩膀嚷嚷着要拜师(被吴铁手惊恐拒绝)时——
一个王府护卫急匆匆地跑到工坊门口,脸色有些紧张,对着方正化低声道:“方公公,督公府的王公公来了!就在前厅!说是…奉督公口谕,要‘借调’几个精通琉璃烧造的工匠去督公府听用!点名要上次给督公烧寿礼的那批人!”
工棚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鲁大的笑容僵在脸上。吴铁手三人脸上的激动和希望瞬间被惊恐取代,刚刚感受到的温暖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督公府!借调!这几个字如同千斤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方正化那万年不变的白净面孔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看向鲁大,又扫过吴铁手三人,最后目光落在李若琏身上。
李若琏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眼神锐利如刀,看向前厅的方向,那里仿佛盘踞着一条无形的毒蛇,正朝着他们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吐出了贪婪而冰冷的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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