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元化惊为天书降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顽强地钻进窗棂缝隙,在孙元化的陋室内积起一层薄薄的苍白。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巨大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像一个被困在斗室中的躁动巨灵。
桌上那几张宣纸已然褪去了神秘包装的奇异气息,却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散发出更加令人心悸的重量。
孙元化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已有小半个时辰:佝偻着背,眼睛几乎要贴上纸面,手指死死地按在图纸上那精巧无比的燧发机括剖面图上,指尖因用力而毫无血色,青白如纸。
图纸一角,清晰地标注着:“弹簧钢制,淬火需温润,回火时间……”旁边的蝇头小楷列出了精确得令人发指的配方比例和流程时间。
“温润淬火?”孙元化的声音干涩发飘,如同砂纸摩擦,“这‘温润’是何等法度?这钢性……又该如何拿捏?”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牵线木偶,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斑驳脱落的墙壁,仿佛能从中看出淬火池的模样。汗水混着油烟的污渍,在他额头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流进鬓角,他却浑然不觉。
这图上的工艺,每一步都卡在他认知的盲区,看得见、猜不透、摸不着!既精妙得令人心醉神迷,又陌生得让他束手无策,如同面对天书符咒!
“‘膛线’…螺旋刻槽…引弹丸自旋…”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划过那根被剖开的铳管示意图,喃喃自语,如同梦呓,“飞而不坠…远而犹直……这、这当真能成?”
一个清晰的画面在他脑中炸开:一支支滑膛火铳喷射的铅丸,飞出一段距离后便像喝醉的苍蝇,歪歪斜斜乱飞乱撞,毫无准头可言!而这图上描绘的景象…若真能实现…数百步外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视线再移动,定格在火药的配比栏上。
“‘木炭三分,提纯硝七分半,琉磺一分八厘,共研极细末,需以蛋清少许为引,置于滚桶内摇转成粒’……” 孙元化念着念着,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蛋清?滚桶?” 他捏紧拳头,指关节咯吱作响,一股荒谬混杂着惊恐的感觉直冲天灵盖,“胡闹!简直是异想天开!硝石受潮结块本就让人头疼,加了蛋清岂不更是一摊烂泥?还有那‘颗粒化’,摇桶?摇出来是何等奇观?怕不是炸飞了自己……”他气得低声咆哮,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图纸上。他自诩精通西法火器,与老师徐光启也曾探讨过各种火药配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近乎玩笑的法子!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混杂着被戏弄的愤怒涌了上来。孙元化猛地直起身,一把抓起那几张宣纸,就要狠命揉搓撕毁!这什么劳什子图谱?是哪位世外高人闲极无聊画的画饼,还是……专门丢给他寻开心的?
手臂扬起,宣纸哗啦作响。
就在指间用力的一刹那,他的眼角余光扫过纸张背面墨色深处透映出的一些更加细小、更加疯狂的线条轮廓!刚才所有心神都被膛线、火药、燧发机括所夺,竟没注意到背面也有乾坤!
动作瞬间冻结。
他像是提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手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僵在半空,另一只手颤抖着,小心地将翻卷的纸张抚平、再抚平,指尖划过宣纸背面微涩的纤维。
终于,一幅更为复杂、狂野,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图样,完整地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下!
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火炮设计图。
但那形状……
孙元化的嘴巴彻底张成了一个空洞的圆形,下巴几乎要脱臼。那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佛朗机炮、红夷大炮的样式!炮身细长流畅得如同修长的鸟颈,炮口更是怪异——它被一层一层厚实精密的、相互交错的“锁环”牢牢箍住!图样旁边赫然标注着“螺旋闭气炮闩”几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旁边是分解图:一根巨大的、带有螺旋纹路的金属柱体(图中标注“炮闩”),与炮尾精密的螺旋纹路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
孙元化脑子里瞬间堆满了无数疑问:如此沉重的铁疙瘩,如何旋转上膛?需要何等臂力?如何保证发射时的闭气?高温高压下,丝口如何承受?磨损卡死又该怎么办?……
更让他惊骇欲绝的是旁边的注解:“……密封可达万钧之力!装药可倍增!射程亦可倍增!……”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他刚刚形成的那点可笑自信。是啊!若真能解决闭气问题,炮膛就能承受远超现有火炮的装药量!射程、威力岂非翻着跟头往上窜?!“倍增”二字,在此刻如同闪电,照亮了他之前所有被惯性思维遮蔽的角落!
之前被自己嗤之以鼻的膛线和颗粒火药的意义,忽然在他脑中清晰得可怕!
有了膛线弹丸自旋带来的精准度……配合这种威力倍增的火炮……还有那稳定可靠的燧发点火……
一幅摧枯拉朽的战争图景在他脑中轰然展开!关宁铁骑顶在最前,无数自旋铅丸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镰刀,覆盖百步之外所有的活动目标!而当这巨大的雷霆之威轰鸣时……女真的重甲、盾车、木寨……在倍增的炮口动能下将化为齑粉!再配上图纸末尾那句预言——“铁鸟翱翔日,当破建虏时”……
一股狂喜混杂着极致恐惧的战栗,从孙元化冰凉的尾椎骨一路炸裂到头皮!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图纸中蕴含的、足以颠覆战争模式、甚至……改天换地的巨大力量!它超越了时代!超越了想象!
“天……天书!这是真正的天书!”他喉头滚动,发出野兽压抑低吼般的声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盯着图纸背面那螺旋炮闩的精妙结构,仿佛要将其刻进脑子里,“这……这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是哪位神工降世所绘?还是……哪个王朝隐世数百年的秘藏?不,不对!这墨迹……”
他的指尖再次拂过那些墨痕。新鲜!太新鲜了!那浓郁的松烟墨气,那未完全干透的微涩手感,绝对存放不过旬日!这分明是新近绘成的!
一个更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他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将图纸翻回正面,目光死死锁定图纸右下角一个细微得几乎被忽略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印记——一个仅用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简笔小人轮廓。小人儿脑袋顶上突兀地竖着几根线,大概是想表现“戴冠”的样子?
还有旁边,一行歪歪扭扭,如同稚童涂鸦的落款:
朱由检 习画
轰!
孙元化的脑海彻底被雷暴席卷!
朱由检?!
信王殿下?!
一个……年仅十来岁、养在深宫、据说体弱多病、喜欢鼓捣点“奇技淫巧”玩意的……信王殿下?!
开什么泼天玩笑?!
一个少年藩王……绘出了这足以震动古今兵家、让所有大匠大师羞愧到钻地缝的神仙图谱?!
这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孙元化的脑门上。他身体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这比看到太上老君下凡亲手把打神鞭塞他手里还要荒唐!
“……不……不可能!”他喉间滚出低沉的咆哮,带着绝望和不肯相信,“定是弄错了!绝不可能!”
可那墨迹是新的!那笔迹……虽然力图模仿孩童歪扭,但那隐藏在笔画起落间的、对结构精确的无比执着、以及对器物原理深入骨髓的理解……这不是刻意拙劣就能模仿出来的!
这图纸本身的价值,足以让任何一个懂得其意义的人发疯!谁敢用它来开一个如此离谱的玩笑?!又有谁能开得起这样的玩笑?!
唯一的答案,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啪!”
一声脆响,是那张绘制了骇人炮闩的图纸,因承载不住孙元化因剧烈颤抖而失控的力道,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摊开在那片冰冷的泥地上。
孙元化却恍若未觉。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如同熔岩般翻腾灼烧的念头:他要离开!马上!见到老师徐光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后果,理智被那图谱点燃的熊熊求知欲和惊天谜团烧成了灰烬。孙元化猛地扑到土炕边的破旧木箱前,粗暴地翻出一件勉强能御寒的半旧棉袍胡乱裹在身上,甚至顾不上系好带子。动作因为激动而僵硬笨拙,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
他甚至没再看一眼摊在地上的图纸,仿佛它们是什么禁忌之物,多看一眼都会引发天谴。他像个失心疯的醉汉,踉跄着冲到门前,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更加浓密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瞬间激得他一个透心凉,连带着几乎沸腾的脑子也冷了一瞬。
几乎就在这冷意侵入毛孔的瞬间,那幅未干图谱的卷轴触感、松烟墨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寒意与图谱传递的隐微信号在他脑中激烈冲撞,狂热的冲动倏然冻结。
等等!
如此要命的东西……
若徐老师夜半突然而至,不顾禁忌亲手交付,连句话都没留下便匆匆离去……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潜流之下必有滔天暗涌!
这图谱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让人眼界大开的绝世技术!它的存在本身,它所指向的那位年幼信王……这一切都牵扯着一个庞大而危险、足以将他孙元化和他背后整个家族碾成齑粉的惊天旋涡!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屋外凛冽的冬风刺骨百倍,从孙元化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那熊熊燃烧、恨不得立刻去敲徐府大门的急切念头,如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哧啦一声,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巨网罩住的窒息感。脚步钉在了门槛前,再也无法向外挪动分毫。
他僵硬地缓缓转过身,动作迟滞得如同锈蚀的傀儡。
目光重新落向地上那张摊开的图纸——螺旋炮闩的结构图静静地躺在冰冷泥地上。
目光再次扫过正面上那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预言:
铁鸟翱翔日,当破建虏时!
信王殿下所谓的“铁鸟”……究竟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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