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党争再起 - 科举新制
朔风卷过已然封冻的黑龙江,裹挟着雪沫,砸在北疆都护府临时木寨的旗杆上,那面象征大明火德的赤旗猎猎作响,顽强地对抗着这片黑土地上的酷寒。都护曹变蛟按剑而立,眉睫挂霜,目光却似身后帐中炭火般灼热,扫视着眼前这群刚刚抵达、面有菜色却眼神炽热的移民。他们中多是山东、北直隶的流民,在朝廷“闯关东”的号召和“分田地、免三年赋”的许诺下,跟着锦衣卫勘定的路线,历经艰险,来到这极北之地。他们脚下,是深达数尺的积雪,而积雪之下,据探矿队初步估算,埋藏着足以让帝国财政脱胎换骨的砂金矿脉。
“陛下的眼光,果然看到了万里之外……”曹变蛟心中暗叹,想起月前八百里加急送达的密旨,那朱砂御笔勾勒出的北疆蓝图,与眼前这片苍茫冻土渐渐重合。黄金,是帝国的热血,而将这热血泵向全身,需要更强健的体魄、更通畅的脉络。这体魄与脉络,归根结底,在于人,在于源源不断能理解、执行乃至发展陛下那套“格物致知”理念的人才。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千里外的北京城,却是另一番景象。时近早春,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些许暖意。然而,皇极殿内,气氛却如同冰封的黑龙江,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大明皇帝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拱,面容平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他手中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诏书草案,正是由礼部会同内阁、翰林院反复斟酌后呈送的《崇祯八年科举改制恩科诏》。
草案的核心,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改制要点清晰无比:自本届恩科始,乡试、会试除传统经义、策论外,大幅增加“格物”、“算学”、“地理”、“农工水利”等实学内容比重,其中格物、算学合计占比竟拟提升至三成!并明确规定,各地官学、书院需增设实学教习,鼓励民间兴办实学学堂,其优异者,可由地方官荐举,经格物院考核后,破格录用!
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左侧以新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温体仁为首,一众科道言官、翰林清流,大多面色凝重,或垂首不语,或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右侧则是以徐光启、孙元化为代表的实干派官员,虽人数稍逊,却个个眼神坚定,腰杆挺直,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按刀立于丹陛之侧,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全场,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难逃其眼。
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上前一步,展开诏书,用他那特有的、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开始朗声宣读。当读到“格物、算学诸科,依制考较,取其优者,以为国用”时,文官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诏书宣读甫毕,朱由检尚未开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钱谦益便深吸一口气,手持象牙笏板,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讲。”朱由检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钱谦益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清越,却也透着一股急切:“陛下励精图治,求贤若渴,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然科举取士,乃为国抡才之大典,关乎国本,所重者,历来是圣贤之道、经世文章!今骤然更张祖制,将工匠之术、商贾之算置于与孔孟之道并列之位,臣……臣恐本末倒置,坏了士子之心,动摇天下向学之根基啊!长此以往,士不读经,而竞逐奇技淫巧,国将不国矣!”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引得身后不少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钱大人此言差矣!”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徐光启立刻出列反驳,他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声音洪亮,“何为国之根基?民富国强方为根基!辽东将士凭新式火器克敌制胜,北疆矿藏待新法开采以实国库,东南海运赖精确海图以通有无,西北农事需水利算学以抗天灾!这些,哪一样离得开格物、算学?空谈性理,能让土地多产一粒粮,能让军械多增一分利吗?陛下圣明,此举正是要引导士子学以致用,求真正经世之实学!”
“徐阁老!”礼部侍郎周延儒迈步而出,他是温体仁的心腹,言辞犀利,“下官敢问,若按此制,将来朝堂之上,岂非尽是些只知摆弄机巧、不通圣人微言大义之徒?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若人人逐利而忘义,我大明与那海外蛮夷有何区别?祖宗之法,行之二百余年,自有其深意,岂可轻言变更?”
工部侍郎王徵性如烈火,忍不住高声喝道:“周侍郎!若无‘机巧’,你脚下这皇极殿如何建成?无算学,国库账目如何厘清?抵御外侮,难道靠道德文章去感化鞑虏吗?简直是迂腐之见!”
“王侍郎!朝堂之上,注意仪态!”温体仁终于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他先轻斥了王徵一句,然后转向御座,深深一揖,语气显得沉稳而恳切:“陛下,徐阁老、王侍郎所言,亦是为国筹谋,其心可鉴。然周侍郎等所虑,亦非全然无理。科举改制,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更张,恐引起士林动荡,天下哗然。是否……可暂缓施行,或先在个别省份试点,观其成效,再议推广?”他这话听起来公允,实则是以退为进,试图将改革无限期拖延或局限在小范围内。
朱由检静静听着,目光从一个个发言的官员脸上扫过,将他们的神态、立场尽收心底。他看到了徐光启、王徵等人眼中对新技术、新人才的渴望,也看到了钱谦益、周延儒等人脸上对传统秩序被挑战的恐慌,更看到了温体仁那深藏在不动声色下的老谋深算。
他知道,这场争论,表面是科举内容之争,实则是帝国未来道路之争,是旧有利益格局与新生力量的一次正面碰撞。他耐心地等着双方主要观点都陈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他先定了调子,然后话锋一转,“然,朕想问诸位几个问题。”
他站起身,走下丹陛,步至百官之间,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其一,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率巨舰远航西洋,扬威异域,其所凭何物?是精良海船、是精确导航、是远超他国的造船与航海之术!此非格物之功否?”
“其二,嘉靖以来,东南倭患不断,若非戚继光将军改良军械、创鸳鸯阵法等实用战法,岂能迅速平定?此非实学之用否?”
“其三,”他停下脚步,看向温体仁和周延儒,“朕近日翻阅户部档案,自万历中期至今,朝廷岁入并未显着增加,而支出却连年攀升,乃至加征辽饷,民怨沸腾。然,去岁朕令格物院协助整顿京郊皇庄,引进番薯、玉米,改良农具,同一片土地,产出竟增三成!若此法推及天下,百姓可足食,国库可充盈,此非算学、格物之利否?”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目光也锐利一分。
“圣贤之道,自是立国之本,涵养人心,不可或缺。然《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不通万物之理,何以致知?不晓民生疾苦,何以治国?不识世界大势,何以保邦?”
他重新走回御座前,环视群臣,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大明,内有革新图强之机,外有虎狼环伺之患!若仍固步自封,只知空谈,不识变通,则昔日之辉煌,终将成为后世之哀叹!朕意已决,科举新制,绝非动摇国本,乃是巩固国本!旨在选拔真正通晓实务、能富国强兵之才!此事,关乎大明气运,不容犹豫,必须即刻推行天下!”
他看了一眼方正化。方正化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展开另一份早已备好的敕令,高声宣布:“陛下有旨:崇祯八年恩科,即按新制施行!各地学政、提学官,若有敷衍塞责、阻挠新制者,革职查办!吏部、礼部、格物院即日会同拟定实学考核细则及教习选派事宜,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徐光启、孙元化、王徵等人率先跪倒,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钱谦益、周延儒等人面色灰败,张了张嘴,却在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李若琏冷冽的注视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跪下。
温体仁深深俯首,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用平静无波的语气道:“臣……遵旨。”
朝会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退出皇极殿。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方正化在旁伺候。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已有几分绿意的枝头,缓缓道:“大伴,你都看到了。”
方正化低眉顺目:“皇爷,温阁老他们,怕是心中不服啊。新制推行,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朱由检冷笑一声:“朕当然知道他们不服。这不过是开场锣鼓罢了。真正的风波,恐怕不在庙堂,而在江湖。”他想起通政司密报中,江南一些书院近日异常活跃的迹象,以及某些致仕官员频繁的聚会。
“李若琏那边,对北疆金矿的探查和前期布局要加快。沈廷扬的船队和招募的人手,也要尽快北上。”朱由检吩咐道,“黄金,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堵住很多人的嘴,也能让朕做更多的事。”
“是,皇爷。老奴这就去督促。”方正化应道。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科举改制,是他向旧有知识分子体系挥出的又一记重锤,势必引来强烈的反噬。但他别无选择,帝国的扩张需要新血液,科技的进步需要新思维,打破僵化的利益格局,更需要一股强大的、不受传统束缚的力量。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轻声自语,“这潭水,是时候该彻底搅动一下了。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笔杆子硬,还是朕的枪杆子、金疙瘩更硬!”
他仿佛已经看到,随着这道诏书颁行天下,将在无数的士子、工匠、乃至贩夫走卒心中,点燃怎样的火焰。而这星星之火,终将与他北疆的金矿、海外的舰队一起,汇聚成燎原之势,焚尽一切阻碍大明前行的荆棘。
然而,朱由检和方正化都未曾察觉,在乾清宫殿外巨大的蟠龙金柱阴影下,一个寻常小太监正低头匆匆走过,他袖中一张写着几个关键字眼的小纸条,已被汗水微微浸湿。宫墙之外,一场针对科举新制的风暴,正在暗处悄然凝聚。温体仁回到府中,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径直走进了后院一间极为隐蔽的静室。烛光摇曳,映出另外两张略显不安的面孔,正是周延儒和另一位都察院的亲信御史。
“阁老,陛下此举……这是要掘我辈根基啊!”周延儒迫不及待地低声道,脸上满是焦虑。
温体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都未抬一下:“慌什么?陛下年轻气盛,锐意进取,有此一举,不足为奇。”
“可……可这诏书一下,天下士林必然震动!长此以往,还有谁肯寒窗苦读圣贤书?都去钻研那些奇技淫巧了!”那御史痛心疾首。
温体仁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冷笑:“震动?要的就是它震动。陛下不是要实学吗?好啊。但我们大明的士子,读的是孔孟之书,走的是科举正途,一时半会儿,哪里去寻那么多精通格物算学的‘实学’人才?届时科举考场之上,若是丑态百出,录取之人不堪大用,甚至闹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陛下这道旨意,还能推行得下去吗?”
周延儒眼睛一亮:“阁老的意思是……?”
“联络各地学官、书院山长,尤其是江南文风鼎盛之地。”温体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让他们鼓动士子,这‘实学’并非正道,潜心圣贤书方是君子之本。同时……”他眼中寒光一闪,“找些人,最好是些有功名在身又不得志的,或是家中经营工坊、略通算术的,让他们也去考,去闹。要么考得一塌糊涂,凸显新制之荒谬;要么……就让他们在考场里,出点‘意外’。”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手脚要干净,一切都要看起来是士子自发所为,是对‘道统’的维护。我们,只是隔岸观火,适时添柴即可。”
“妙啊!”周延儒抚掌低笑,“让陛下自己看看,他寄予厚望的‘新科’是如何一场闹剧!到时朝野议论,陛下迫于压力,说不定还得倚重阁老您来稳定士林人心!”
温体仁微微颔首,重新端起了茶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咱们做臣子的,只管替陛下分忧就是了。去吧,做得隐秘些。”
“是,学生明白!”周延儒两人躬身退下,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
静室门关上,温体仁独自坐在烛光里,脸上再无表情。他知道这是在玩火,但为了维护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而古老的体系,有些险,必须冒。他喃喃自语:“陛下,您的手伸得太长了……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的天下啊。”
而此刻的朱由检,正站在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手指从北京缓缓移到那片广袤的、标注着金矿符号的黑龙江流域,然后又移到东南沿海,台湾岛已然插上了明军的旗帜,再移到南海,那里星罗棋布的岛屿正在等待帝国的舰船。他的胸中,激荡着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的蓝图,这蓝图需要无数新式的人才去填充、去实现。
“黄金,人才……朕都要!”他的目光无比坚定,“任何阻碍大明前进的顽石,都将被碾碎!”
皇极殿上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迅速向整个帝国扩散。一场围绕人才选拔、关乎帝国未来方向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北疆的黄金诱惑与朝堂的科举风波,一北一南,一实一虚,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大明复兴路上波澜壮阔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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