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东，镇海楼。
三层飞檐斗拱，雄踞城墙之上，俯瞰着烟波浩渺的运河与鳞次栉比的城池。
此楼本为观潮赏景之雅地，今夜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肃杀之气。
顶楼观澜阁内，灯火通明，珍馐罗列，
丝竹靡靡之音却被窗外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青州知府周秉澄身着簇新的四品云雁补服，额角却隐隐渗着虚汗。
他强作镇定，举起手中琉璃盏，笑容僵硬地对着上首的贾璘敬道：
“总督大人设宴款待，下官惶恐之至！
今冬赈灾安民，全赖大人雷霆手段，青州百姓……”
“周大人，”贾璘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酒杯，杯内琥珀色的琼浆摇曳，映出他眼底深不可测的寒芒，
“百姓感激与否，本督不在意。
本督只在意，这赈灾的银子，安民的粮食，是否当真落到了该落的地方？”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周秉澄心头猛颤！
话音未落，贾璘手腕陡然一翻！
“啪嚓！”
琉璃盏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粉碎的脆响如同惊雷炸裂！
丝竹声戛然而止！阁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几乎在盏碎的同一刹那，贾璘身后的亲卫统领厉声暴喝：“闭门！封楼！”
“砰！砰！”沉重的阁门轰然关闭！
所有窗户被瞬间落闸封死！
甲胄森然的亲卫如同鬼魅般从暗处涌出，刀剑出鞘的铮鸣响彻楼阁，
森冷寒光将周秉澄及其几名心腹幕僚死死围在中央！
“总…总督大人！您…您这是何意？！”
周秉澄面无人色，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手中酒杯哐当落地。
贾璘缓缓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摇曳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宛如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他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物，并未直接示人，而是“哐当”一声，重重置于面前一张早已备好的纯银托盘之上！
那物灰白幽蓝，棱角狰狞，正是那块致命的“幽荧鬼盐”矿石！
“何意？”贾璘声音冰寒彻骨，“周大人，此物产自你青州治下王家村地下！
前朝太宗钦定的永世禁采之‘幽荧毒盐’！‘甜雪’引虫，瘟疫横行，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根源皆在于此！你身为青州知府，可知罪？！”
矿石与银盘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异响！
烛光下，矿石内部幽蓝星点疯狂闪烁，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周秉澄尚未从那恐怖矿石的震慑中回神，通往阁内的另一侧廊道门轰然洞开！
夜风涌入，吹得烛火狂舞！
一身染血缁衣、脸色苍白如纸的妙玉，在两名魁梧亲卫的护卫下，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身着破碎黑色僧衣、面巾已被扯下的精瘦男子踏入阁中！
那僧人满脸血污，眼中尽是怨毒与恐惧，正是昨夜在慈云庵围攻妙玉的黑衣杀手之一！
“阿弥陀佛，”妙玉声音虚弱却清越如磬，穿透死寂，
“知府大人，慈云庵住持静玄师太，乃‘黑羽令’青州分舵掌令使！
其禅房暗格藏有‘黑羽令’账册，记载尔等罪证累累！
昨夜，便是此獠及其同伙，意图焚毁罪证，杀人灭口！”
她目光如刀，直刺周秉澄，“慈云庵，早已是尔等藏污纳垢、密谋害人的魔窟！”
黑衣僧人被妙玉气势所慑，又被亲卫狠狠一踹膝盖，扑通跪倒，嘶声喊道：“大人饶命！
是…是静玄师太和…和钱师爷下的令！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啊！”
他这一喊，无异于当众撕开了周秉澄最后一层遮羞布！
几乎在妙玉话音落下的同时，观澜阁最后一道侧门被推开。
薛宝钗莲步轻移，款款而入。
她一身宝蓝色织金锦缎袄裙，仪态端方，气度雍容，身后紧随一老一少两人。
老者正是恒昌号大掌柜薛蝌，他断臂处缠着厚厚绷带，面色蜡黄，全靠身侧一个面容冷峻、背负狭长布囊的哑仆搀扶。
少年则是那日茶亭中目睹王老六泄密的薛家小伙计，此刻眼神既愤恨又畏惧地看着周秉澄。
“周大人，”宝钗声音清泠，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恒昌号商队奉总督大人钧令，以购荒复耕之名探查王家村‘废地’。
然商队刚有所获，便遭伪装成‘山匪’的精锐杀手截杀！
我薛家护卫二十七人殉难！大掌柜薛蝌断臂重伤！”
薛蝌挣扎着挺直腰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周秉澄：
“大人！那些‘山匪’…进退有据，配合默契，分明是行伍战法！
所用劲弩箭矢，更是军中制式！”他突然剧烈咳嗽，哑仆默默解开布囊，露出一捆淬毒的军弩短箭！
那小伙计也鼓起勇气，噗通跪下，指着周秉澄尖声道：
“就是他府上的钱师爷！几日前在府衙后门，
鬼鬼祟祟给了那伙‘山匪’头子一包银子！我隔着墙缝看得真真儿的！”
毒盐矿在前、黑衣杀手跪地、军弩罪证陈列、人证指认…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杀机毕露！
周秉澄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踉跄几步，肥胖的身躯轰然瘫软在地！
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涕泪横流，官帽歪斜，四品云雁补服沾满尘土灰烬，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
“饶命！总督大人饶命啊——！”
他手脚并用，涕泗交流地爬到贾璘脚下，死死抱住贾璘的靴子，嘶声哭嚎，
“下官…下官是猪油蒙了心！是…是被人逼迫！
都是…都是‘黑羽令’！都是‘黑羽令主’逼我做的啊！”
阁内众人目光瞬间紧缩！
贾璘眼中厉芒爆射，一脚踹开周秉澄，俯身逼视：“‘黑羽令主’？是谁？！”
周秉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磕头如捣蒜，抖得不成样子：
“是…是致仕的江南都转运盐使司…司运使…范…范正文范老大人！
整…整个江南盐道的‘白晶盐矿’开采、转运、私贩…皆由其一手操控！
‘幽荧鬼盐’亦是其暗中下令开采！他…他才是真正的‘黑羽令主’！
下官…下官只是他摆在明面上的一条狗啊！总督大人明鉴！明鉴啊！！”
“范…正…文！”
贾璘缓缓直起身，咀嚼着这个名字。
窗外寒风呼啸，卷过镇海楼高高的飞檐，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如同万鬼同哭。
烛火在风中狂乱摇曳，将阁内众人惊愕、愤怒、恍然、肃杀的神情映照得明灭不定。
一个致仕多年的盐运使！
竟然才是操纵青州惨祸、手握致命毒盐、编织庞大黑羽网络的幕后巨擘！
飓风，已满镇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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