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名为《关于利用本地资源优势重振青林竹编手工业的几点思考与建议》的材料,如同石沉大海,被王守礼主任收走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回音。李腾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着“三提五统”的繁杂事务,抄写通知,打扫卫生,但内心的期待与忐忑却与日俱增。他时不时会留意党委书记周德海办公室的动静,留意王守礼主任的表情,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半点的迹象,但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等待是煎熬的。他甚至开始怀疑,王主任是否只是随口敷衍,那份凝聚了他心血的材料,或许正静静地躺在某个抽屉的底层,被彻底遗忘。这种不确定性,比直接的否定更让人焦灼。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李腾正和张小斌一起,将一批刚到的《东原日报》分拣到各个办公室。两人都汗流浃背,衬衫湿透黏在身上。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张小斌就近拿起听筒:“喂,党政办。哦,周书记!……好的,好的,他就在这儿,马上让他过去。”
放下电话,张小斌脸上带着一丝诧异和羡慕,转头对李腾说:“李腾,周书记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李腾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报纸差点滑落。他强作镇定,放下报纸,对张小斌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用凉水使劲擦了把脸,试图驱散一些暑气和紧张,又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衬衫,深吸一口气,这才走向走廊尽头那间象征着青林镇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站在周德海书记办公室门外,李腾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周德海那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李腾推门而入。周德海的办公室比王守礼的要宽敞一些,但也同样简朴。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把旧椅子,两个高大的文件柜,墙上挂着地图和伟人像。周德海正坐在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的,正是李腾写的那份材料。他看得十分专注,以至于李腾进来,他也没有立刻抬头。
“周书记,您找我?”李腾站在办公桌前约一米五的地方,恭敬地问道。
周德海这才缓缓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目光落在李腾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内心。他没有让李腾坐,只是用拿着老花镜的手,点了点桌上的材料。
“这份东西,是你写的?”周德海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是的,周书记。是我利用业余时间写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请书记批评。”李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嗯。”周德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这是一个准备长谈的姿态,“想法嘛,确实有一些。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李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知道,真正的考试,开始了。
“你说要引入外部资金或能人承包,”周德海的目光锐利起来,“钱从哪里来?我们青林镇财政的情况,你应该清楚,吃饭财政,拿不出钱来支持。外面的老板,凭什么看好我们这个要技术没技术、要市场没市场的破厂子?他们图什么?如果引进来的人,只是为了套取政策优惠,或者把厂子最后一点家底掏空,留下一堆债务和下岗工人,这个责任,谁来负?”
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直指最核心的资金和风险问题。李腾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自己调研时了解到的情况和思考。
“书记,关于资金,我考虑过。”李腾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我们可以不追求一步到位的大投入。是否可以尝试先吸引一些对本县、本镇有感情的小型投资人,或者是有销售渠道的能人?不一定需要他们投入大量现金,可以以承包经营权、或者技术、市场渠道入股的方式合作,风险共担。同时,我们也可以向上争取乡镇企业扶持贷款或者小微企业发展基金,虽然额度可能不大,但可以作为启动资金。最关键的是,要通过改制,先把厂子的内在活力激发出来,让它自己能‘造血’,而不是一直靠‘输血’。”
周德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
“好,就算有人愿意来,”周德海继续发问,问题更加具体,“你说开发新产品,符合现代审美。谁来设计?我们镇上有这样的人才吗?去外面请,钱从哪里出?设计出来的东西,怎么保证就能卖出去?市场在哪里?是县里?市里?还是更远的地方?销售渠道怎么建立?是靠供销社的老关系,还是我们自己出去跑?谁去跑?跑市场的费用又从哪里来?”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轰击着李腾。每一个问题都指向执行层面最现实、最琐碎,却也最关键的死结。李腾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书记,关于设计和市场,我……我确实想得还不够细。”李腾坦诚了自己的不足,但并没有被问住,“我的初步想法是,设计不一定非要请大师,可以先组织厂里的老师傅,结合他们传统的手艺,借鉴一些外面流行的竹制品图样,做一些改良和创新。也可以考虑和地区工艺美术学校联系,看能否建立合作关系,请他们的师生来做一些设计实践。至于市场,”他顿了顿,想起了自己材料里提到的生态旅游,“我们可以先从本地和周边市场做起,比如和正在规划的生态旅游结合起来,把竹编产品作为旅游纪念品,在景区、车站设点销售。同时,可以利用县里、市里组织的展销会,慢慢打开知名度。跑市场的人,初期可以由承包方或者厂里指定专人负责,政府可以在信息、协调方面提供支持。”
他的回答虽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没有哑口无言,并且展现出了一定的思考深度和解决问题的思路,而不是空谈概念。
周德海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对李腾没有轻易被问倒感到一丝意外。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一个角度。
“再说说人。”周德海的声音低沉了些,“厂里现在还有十几个老职工,虽然厂子半停产,但工资待遇,镇里多少还要负担一些。一旦改制,无论是承包还是股份合作,必然涉及到人员的安置和去留问题。那些为厂子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如果新的经营者觉得他们年纪大、技术落后,不要他们了,怎么办?他们闹起来,谁来处理?社会稳定还要不要?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更加沉重,直接触及到改革中最敏感、也最棘手的“人”的问题。李腾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前面所有的设想都可能被全盘否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书记,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改制不能简单地‘一改了之’,更不能以牺牲老职工的利益为代价。我的想法是,在改制方案中,必须把职工的安置作为首要前提。可以设置过渡期,确保老职工的基本生活;对于愿意留下来继续干的,新经营者必须优先录用,并签订规范的劳动合同;对于确实无法适应新岗位的,可以考虑通过买断工龄、内部退养或者提供转岗培训等方式进行妥善安置。所需的成本,一部分可以从改制收益或者争取到的扶持资金中解决,另一部分,可能需要镇里承担一些……但这相比于维持一个毫无希望的烂摊子长期输血,或许从长远看,代价更小,也更有利于发展和稳定。”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周德海不再提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腾,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窗外的知了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李腾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就像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他不知道自己这番结合了理想与现实、充满了年轻人锐气却也意识到重重困难的回答,是否能入得了这位老练的党委书记的法眼。
终于,周德海动了。他缓缓坐直身体,将那份材料轻轻合上,放在桌角。他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神里那审视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一些。
“嗯,”他又发出了那个标志性的、含义不明的单音节词,然后挥了挥手,“情况我知道了。材料放我这儿。你回去工作吧,这方面……再多想想。”
没有表扬,没有批评,没有明确的指示,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只是“知道了”,只是“再多想想”。
李腾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也不敢多问,只能恭敬地说:“是,书记,那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尽量保持着平稳的步伐,走出了党委书记办公室。带上门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衬衫也完全湿透了。
回到党政办公室,张小斌投来询问的目光,李腾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心情复杂难言。这次召见,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虽然短暂,却耗尽了他的心力。他反复回味着周德海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眼神,试图解读出背后的深意。
“再多想想……”周德海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的想法还太幼稚,需要更成熟的思考?还是肯定了他的方向,鼓励他继续深入?
他不得而知。但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经通过这次“考较”,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党委书记周德海的视野。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虽然那些现实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得到解决,但一颗种子,毕竟已经被埋下。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像周德海说的那样,“再多想想”,用更扎实的工作、更深入的思考,去浇灌它,等待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这一次与青林镇最高权力的直接对话,无疑在他年轻的仕途履历上,刻下了一道深刻而复杂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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