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远对那份乡镇企业报告的肯定,像一阵暖风,短暂地驱散了李腾连日的疲惫。然而,这阵暖意还未在心头焐热,现实的寒流便接踵而至。
这天下午,李腾正在办公室整理近期需要宋知远批阅的文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耳熟又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
“是李秘书吗?您好您好!我是柳林镇的老杨啊,杨立群。”
李腾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杨书记,您好。有什么事吗?”
“哎呀,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电话那头的杨立群笑声爽朗,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就是上次李秘书来我们镇调研,实在是太辛苦了,指导得非常到位!我们班子都觉得茅塞顿开啊!这不,快年底了,我们镇上自己弄了点土特产,一点心意,感谢李秘书的辛苦,也提前拜个早年。”
李腾的眉头蹙了起来。调研归来那天晚上,老杨提着酒被挡在宿舍门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他并未死心,换了个由头又来了。而且,这次不再是晚上私下拜访,而是直接在工作时间打来了电话,语气也更加“理直气壮”,仿佛这只是正常的人情往来。
“杨书记,您太客气了。”李腾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调研是我的本职工作,谈不上辛苦。您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绝对不能收。宋县长三令五申,我们有纪律,这个口子不能开。”
“李秘书,你看你,这就见外了不是?”杨立群的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亲昵,“就是点镇上自己产的蘑菇、木耳,山货,不值几个钱,就是点心意嘛!给家里尝尝鲜,这算什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已经让司机在路上了,估计再过个把小时就到县府大院门口了。”
李腾的心沉了下去。对方这是打算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他甚至可以想象,那辆来自柳林镇的吉普车停下,司机当着大院那么多进进出出的人的面,将“土特产”搬下来的场景。到时候,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无论如何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忌。
“杨书记!”李腾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打断了对方的话,“请您立刻让司机回去。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您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但东西,我这里绝对不能收。如果您让司机送到大院门口,我也只能让他原封不动地拉回去。那样,对您,对我,对柳林镇的影响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杨立群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悻悻然:“李秘书,年纪轻轻,原则性真是强啊……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不勉强了。不过,李秘书,咱们柳林镇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容易。那份报告……”
他终于图穷匕见。重点不在“土特产”,而在那份直指柳林镇痛处的报告。
李腾立刻接话,语气依旧平稳,却将对方的试探挡了回去:“杨书记请放心,调研报告我会客观、全面地呈报宋县长。县委县政府也一定会综合考虑各镇的实际情况,出台最符合全县发展大局和群众根本利益的政策。柳林镇的困难,领导们都是清楚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滴水不漏。杨立群在那头干笑了两声,又客套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李腾缓缓放下电话,手心竟然微微沁出了汗。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第一次明确而直接的“表示”与“暗示”,被他硬生生顶了回去,但他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柳林镇只是一个开始,他这份触及了敏感神经的报告,不知还会引来多少或明或暗的试探与阻力。
下班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推开家门,一股温暖的夹杂着饭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官场上的寒意。张薇正在厨房忙碌,两个小家伙山岳和清溪则在客厅的地垫上玩着积木,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满了生机。
“爸爸!”眼尖的清溪率先看到李腾,张开小手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山岳也抬起头,咧开没长齐牙的嘴笑着。
李腾的心瞬间被这温馨的画面填满,弯腰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抱起来,在他们粉嫩的脸颊上各亲了一口,一天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回来了?洗洗手,马上吃饭。”张薇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饭菜上桌,虽不丰盛,却热气腾腾,是家的味道。吃饭时,张薇看似随意地提起:“今天下班前,我们科长老刘又问我房子的事了,说申请截止日期就快到了,让我们抓紧定。”
李腾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嗯”了一声,没接话。
张薇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继续说:“我算了算,把咱们俩的积蓄都拿出来,再把国债提前兑了,大概能凑个八千。我爸妈那边……开口借的话,估计能支援个五千。剩下的……缺口还不小。”
七千块的缺口。在1997年,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多的工资。李腾默默扒着饭,味同嚼蜡。他何尝不想给妻儿一个安稳舒适的窝?可这笔钱,像一座小山横亘在面前。难道真要像有些人暗示的那样,利用职务之便……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他想起宋知远“忠诚、严谨、低调”的告诫,想起自己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誓言,想起柳林镇老杨那通电话。今天他能守住底线,拒绝了那看似不起眼的“土特产”,难道明天就要为了一套房子,去触碰那绝不能逾越的红线吗?
“薇薇,”他放下碗筷,看着妻子,语气带着歉意和坚定,“房子的事,再等等。我这刚当上秘书,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犯任何错误,哪怕只是看起来可能犯错误的事情,都不能做。钱,我们再想想办法,我看看能不能找同学借一点……但违规的路,绝不能走。”
张薇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以及那坚定背后隐藏的疲惫和压力,心中一阵心疼。她伸出手,覆盖在李腾的手背上:“我明白。我就是跟你说说情况,没逼你的意思。咱们家虽然不宽裕,但清清白白,心里踏实。房子晚点买就晚点买,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妻子的话像一股暖流,滋润了李腾干涸的心田。他反手握紧张薇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李腾口袋里的数字寻呼机“滴滴滴”地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后面跟着简短的信息:“李秘书,方便时回电,桥头镇王。”
桥头镇?王?李腾在脑中快速搜索,想起那是桥头镇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王友顺。调研时见过一面,一个看起来颇为精明的中年男人。
这么晚了,他找自己什么事?李腾的直觉告诉他,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起身走到客厅角落的电话旁,回拨了过去。
“喂,王镇长?”
“哎呀,李秘书!打扰您休息了吧?”王友顺的声音透着热情,“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天看到县里内部通讯上,提到了要加强乡镇企业技术升级,我们桥头镇深受鼓舞啊!有几个具体问题,想向李秘书您请教请教,不知道您明天上午有没有空?我正好到县里办事,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思想。”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当面汇报思想”这几个字,让李腾立刻警觉起来。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位王镇长口袋里,恐怕也揣着某种“土特产”,或者更直接的“诚意”。
“王镇长,您太客气了。”李腾语气平稳,不给对方任何遐想空间,“工作上的问题,您可以直接向宋县长汇报,或者形成书面材料报过来。我这边主要负责文件的流转和初步整理,具体的业务指导,还是需要找相关业务局和分管领导。我明天上午日程已经排满了,恐怕没时间接待您,抱歉。”
他一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的职责权限(暗示自己无权决定什么),又堵死了对方“见面”的企图,同时将皮球踢回了业务部门和更高领导。
电话那头的王友顺显然没料到李腾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愣了几秒,才干笑着圆场:“啊,是是是,李秘书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那就不打扰您了。”
放下电话,李腾转过身,看到张薇正倚在厨房门口,关切地看着他。
“又是工作上的事?”她轻声问。
“嗯。”李腾点点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有些人,心思不在正道上。看来,这‘拒礼’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一场持久战啊。”
张薇走到他身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夫妻二人并肩站在窗前,都没有再说话。窗外的城市灯火与窗内的温暖宁静,仿佛两个世界。而李腾知道,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坚守住内心的准则,才能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笔直而正确的路。这份坚守,始于拒绝一份土特产,却远不止于此。它关乎信念,关乎未来,关乎一个农家子弟踏入仕途时,最本真的那颗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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