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薇在文学世界里短暂徜徉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并未能持续太久。现实的引力是如此强大,第二天一上班,李腾就被拉回了青林镇党政办公室那纷繁、具体甚至严酷的轨道上。
上午九点,王守礼主任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参加镇党委会。临走前,他将一份刚由县里传真过来的、墨迹尚未干透的紧急通知草稿交给李腾,神色凝重地叮嘱:“李腾,这是市里关于立即开展安全生产大排查的紧急通知,县里要求今天下班前必须将贯彻落实情况,特别是初步排查出的隐患清单,传真报上去。你抓紧时间,根据这份通知精神,结合我们镇的实际情况,起草一份我们镇的《初步贯彻意见和隐患排查报告》。重点要突出,数据要准确,情况要实在。写完先放我桌上,我开完会回来审。” “是,主任!我马上弄。”
李腾接过那几张还带着机器温热的传真纸,感受到一种被信任的沉重压力。这是一项独立承担的重要文字任务,远非之前的会议记录或简单通知可比。 他回到座位,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阅读市里的通知。通知行文急促,语气严厉,列举了若干近期在市内其他县区发生的安全生产事故,要求各地深刻汲取教训,立即对矿山、消防、交通、建筑工地等重点领域开展拉网式排查,坚决杜绝类似事件发生。 李腾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和严重性。他摊开稿纸,拧开钢笔,开始构思青林镇的贯彻报告。他回忆着这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镇东头有家规模不大的集体所有制的石灰窑,效益一直不好,管理似乎也比较混乱;镇上有几家木器加工厂和榨油坊,防火条件堪忧;还有那些穿梭在崎岖山路上、常常人货混装的手扶拖拉机…… 他调动起全部的文思,力求将报告写得既有高度,又贴合实际。他先阐述了镇里对上级指示的“高度重视”和“迅速部署”,然后分门别类地罗列了他能想到的潜在隐患领域,并模仿着正式公文的语气,提出了几条诸如“加强领导”、“落实责任”、“限期整改”之类的原则性措施。在涉及具体数据时,他有些犯难。石灰窑的确切工人数?木器厂的消防器材配备情况?这些他并不掌握确切数字。为了避免报告显得空洞,他凭着之前在石鼓村的见闻和偶尔听来的零碎信息,进行了一番“合理推测”和“估算”。比如,在提到道路交通隐患时,他写道:“据初步了解,我镇范围内存在货运拖拉机违规载人现象,预计日均涉及车辆约二十余台次,存在较大安全风险。” 写完最后一句,他长舒一口气,自觉报告结构完整,逻辑清晰,既有宏观把握,又有微观体现,甚至还有点未雨绸缪的前瞻性。
他仔细地将报告誊写清楚,工工整整地放在了王守礼主任的办公桌上,心中甚至隐隐有一丝得意,觉得这次应该能得到主任的认可。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遇到张小斌,还略带兴奋地提起自己独立完成了这份重要报告。张小斌啃着馒头,含糊地说:“哦,那个安全生产检查啊,年年搞,一阵风。你写了就行,反正报上去就完事了。”
下午三点多,王守礼开完会回来了,脸色比去时更加严肃。他径直走到自己桌前,拿起李腾写的那份报告,坐下看了起来。 李腾假装整理文件,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王主任的表情。只见王守礼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看到中间某处时,他的手指猛地在那行字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响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终于,他看完了全文,将报告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抬起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李腾,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时的淡然,而是蕴含着极大的失望和怒气。 “李腾!你过来!”王守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 李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脚有些发凉地走了过去。 “这是你写的?”王守礼指着那份报告。 “……是。”李腾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这写的是什么?!”
王守礼的声音陡然拔高,拿起报告,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预计日均涉及车辆约二十余台次’?谁预计的?你预计的?你下去调查了?你蹲在路口数了?还是哪个站长、哪个村长给你报了这个数?” 李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有这里!”王守礼又指向另一处,“‘部分木器加工厂消防意识薄弱,存在火灾隐患’!部分是哪部分?叫什么名字?老板是谁?具体隐患是什么?是电线老化还是消防通道堵塞?你这里全是模糊不清的‘部分’、‘有些’、‘存在’!这样的报告报上去,有什么用?县里、市里的领导看了,能知道我们青林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能做出正确的决策和指导吗?”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李腾的心上。
他浑身冰凉,额头渗出冷汗。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在机关工作中堪称致命的错误——想当然,数据不实,情况不清。 “我……我以为……”李腾试图解释。 “你以为?”王守礼打断了他,语气冰冷刺骨,“在机关工作,最要不得的就是‘你以为’!文字工作,白纸黑字,是要负责任的!你这里一个‘预计二十余台次’,如果县里根据这个数据,要求我们投入警力重点布控,结果发现实际只有三五台,浪费了人力物力,这个责任谁负?如果因为你这句模糊的‘存在火灾隐患’,没有指出具体对象,导致真正的隐患单位没有及时整改,最后真出了火灾,死了人,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你李腾担得起吗?!” “责任”二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之前理解的“责任”,还停留在王主任说的“文字关乎政策落地”的层面,而此刻,王守礼将“责任”与可能发生的“死人”联系在一起,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千钧重量!这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关乎财产、甚至人命的大事! 他的双腿有些发软,羞愧、后怕、懊悔……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王主任的眼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华而不实,漏洞百出!”王守礼将报告甩在桌上,语气充满了失望,“我让你结合实际情况,你就是这么结合的?靠坐在办公室里想象?李腾啊李腾,我看你是大学生,本以为你悟性高,没想到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句“太让我失望了”,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让李腾难受。他感到一阵鼻酸,眼眶发热,拼命才忍住没有掉下泪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张小斌连大气都不敢出,埋头假装忙碌。 良久,王守礼似乎平复了一下情绪,但语气依旧严厉:“拿回去!重写!所有涉及数据、涉及具体点位的情况,立刻打电话向相关站所和村里核实!拿不准的,宁可不写,也绝不能瞎写、乱写!下班前,我要看到一份扎扎实实、有一说一的报告!”
李腾颤抖着拿起那份被他视为“得意之作”、此刻却无比烫手的报告,声音哽咽地应道:“是……主任,我……我马上去核实,重写。”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那份布满王守礼愤怒批注的稿纸,每一个红色的问号和叉叉,都像是对他能力和态度的无情嘲讽。先前因为与张薇交往而产生的那点飘飘然,此刻被击得粉碎。他终于明白,在基层,任何不接地气的“想当然”和“文艺腔”,都是致命的弱点。这里需要的是脚沾泥土的踏实,是对每一个数据负责的严谨,是直面问题、有一说一的勇气。 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立刻拿起电话,首先拨通了镇派出所的电话,核实拖拉机载人的大致情况;又联系企管站,询问石灰窑和几家木器厂的基本情况和可能存在的隐患……每一个电话,他都仔细询问,认真记录,反复确认。遇到对方也说不清楚的,他就在本子上做好标记,注明“需实地核查”。
这个过程繁琐而缓慢,远不如坐在办公室里“创作”来得轻松快捷,但这一次,他不敢再有半分取巧之心。他深刻地领悟到,王守礼主任那句“文字工作不仅仅是文采,更是责任”的背后,是多么沉甸甸的分量。这刻骨铭心的教训,如同一次精神上的淬火,虽然痛苦,却必将让他未来的基层之路,走得更加沉稳和坚实。当他再次铺开稿纸时,他的笔尖,不再追求辞藻的华丽,而是努力指向事实的准确与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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