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歇后,天空并未放晴,而是持续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江水,在吸纳了上游倾泻而下的所有狂暴能量后,变成了一头真正失去控制的洪荒巨兽。水位不再是一点一点地爬升,而是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短暂停滞甚至微小回落后,猛地向上蹿一截。柳林镇老闸口段经过连日加固的堤防,在如此巨大的水压和浸泡下,已经如同一个绷到极点的巨人,浑身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散浸、管涌、滑坡……险情报告从前线各个观测点雪片般飞向设在小学校舍的指挥部,频率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绝望。
宋知远站在钉满地图的墙壁前,双手撑在旧课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水文局刚刚送来的最新数据图表,上面的曲线以一个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飙升,触目惊心。指挥部里烟雾弥漫,呛得人喉咙发痒,但没人顾得上这些。水利专家、资深老河工、乡镇干部围在一起,激烈的争论声中充满了焦虑和无措。
“宋县长!不能再等了!上游洪峰主体马上就要到了,叠加效应下,这堤……这堤绝对扛不住!”水利局沈永康局长声音嘶哑,眼睛通红,“一旦在这里溃决,洪水会像脱缰的野马直冲而下,柳林镇首当其冲,后面地势低洼的马鞍乡、流水乡……十几个村庄,上万群众,还有刚刚抢收回来堆在晒场的粮食……全完了!”
“可老分洪区……”一个戴着眼镜的水利专家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语气沉重,“那里虽然大部分群众按照预案转移了,但还有三个自然村,地势稍高,有几百号人存在侥幸心理,死活不肯走!而且,那里是咱们县有名的‘粮仓’,几千亩马上就要抽穗扬花的晚稻……这一分洪,颗粒无收啊!”
“是保大概率,还是赌万分之一?”柳林镇的党委书记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们柳林镇几万百姓也在堤后!可我知道,这堤守不住了!与其等它自己炸开,不如我们给它找个出口!老分洪区淹的是田,我们这里溃了,淹的就是命啊!”
“道理谁都懂!可那几百群众怎么办?谁去负责?”有人尖锐地反问。
“报告!”一个浑身湿透、泥浆裹到膝盖的通信兵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县长!老闸口背水坡出现横向裂缝!正在扩大!抢险队……抢险队快顶不住了!”
最后的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指挥部里瞬间死寂,连激烈的争吵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知远那如山岳般沉默、却又微微颤抖的背影上。
李腾站在角落里,手中的笔几乎要被他捏断。他负责记录会议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但他感觉记录的仿佛是历史的判决书。他听着专家们基于数据和模型的风险概率分析,听着乡镇干部们带着哭腔的陈情,听着那关乎成千上万人命运的数字在空气中碰撞、碎裂。他看到宋知远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他知道,这个决定,无论怎么做,都注定要背负巨大的代价和身后名。这已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良知、责任与魄力的终极考验。
就在这时,那部直通市防指的红色保密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颤。
宋知远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决绝。他走到电话旁,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
“我是宋知远。”
“知远同志,我是高长河。”电话那头,传来市长高长河沉稳而清晰的声音,背景似乎也有些嘈杂,显然市指挥部也在高度关注着这里。“你们那边的情况,市里已经同步掌握了。非常严峻。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基于你对一线情况的判断,红星段江堤,还有没有死守到底的可能?”
没有客套,没有废话,直指核心。
宋知远握着听筒的手,青筋暴起。他沉默了两秒钟,这两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指挥部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宋知远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标红了的老分洪区地图,扫过在场每一张焦急而期待的脸,最后,定格在窗外那浑浊滔天、咆哮怒吼的江面上。
“高市长,”宋知远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根据我们现场研判和水文气象综合预报,柳林镇老闸口段堤防,已处于极限状态,溃决风险超过九成。一旦失守,洪水将呈扇形向下游七个乡镇倾泻,预计淹没范围内有常住人口约五万三千人,紧急转移难度极大,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人员伤亡。”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沉重如山的决定:
“我代表红星县防汛指挥部,正式向市防指提出请求:立即启用二号老分洪区!请求市里协调力量,协助我们在两小时内,完成分洪区内最后的人员清场和转移!为执行分洪……创造条件!”
“轰!”仿佛有无形的惊雷在指挥部炸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启用分洪区”这几个字从宋知远口中明确说出时,所有人还是感到一阵心悸和眩晕。
电话那头,高长河沉默了足足五六秒。这短暂的沉默,蕴含着巨大的压力和审慎的权衡。
“人员安全,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前提!”高长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市里同意你们的判断和请求!我立刻协调武警和预备役力量,全力协助你们清场!同时,命令你们,必须在确保分洪区内人民群众生命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才能执行分洪!有没有问题?”
“保证完成任务!”宋知远对着话筒,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放下电话,宋知远猛地转身,眼神如同淬火的利剑,扫过全场:“都听到了?两小时!我只有两小时!”
“李腾!”他喝道。
“在!”李腾一个激灵,挺直胸膛。
“记录命令!”宋知远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第一,立即通知分洪区所属乡镇,动用一切手段,鸣锣、广播、挨家挨户搜,两小时内,必须将区域内所有人员,一个不落地转移到安全地带!武警和预备役部队马上就到,由他们负责最后清场和警戒!第二,通知爆破分队,立即赶往分洪口预定位置,做好一切准备,等待最终指令!第三,通知下游所有乡镇,分洪决定已下,按最高预案,做好迎接分洪洪水的准备!第四,……通知县医院、民政局,做好……善后安置准备。”
最后一句,宋知远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是!”李腾用尽全身力气应道,抓起笔,手因为激动和沉重而微微颤抖,但还是迅速而准确地将一条条指令记录在专用的命令记录本上。他知道,他笔下流淌的,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历史瞬间。
命令迅速通过电话、对讲机传达下去。指挥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沸腾起来,又带着一种悲壮的秩序,高速运转开来。
宋知远走到窗边,望着堤外那一片浑黄,久久不语。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孤独,也异常高大。
李腾记录完毕,核对无误,将命令记录本郑重地放在宋知远手边。他看着宋知远雕塑般的侧影,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崇敬。他亲眼见证了一个领导者,在滔天洪水和万千生灵之间,是如何做出那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艰难抉择。这份担当,这份魄力,这份将个人得失荣辱置于度外的勇气,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知道,分洪的命令一旦最终下达,巨量的江水将涌入那片熟悉的土地,吞噬良田、房屋……但也正因为这个抉择,堤后更多的生命和家园,才有了生的希望。
窗外,隐隐传来了远处传来的急促锣声、广播声,以及车辆人员调动的喧嚣。两小时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整个红星县,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时刻。而李腾,作为这历史性抉择的亲历者和记录者,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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