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洪的决定,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红星县权力核心层炸响,引发的震荡远比窗外的风雨更加剧烈。
就在宋知远于前线指挥部下达一系列指令的同时,县委大楼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县委书记郑国锋主持召开紧急常委会,除了在一线的宋知远,所有在家的常委悉数在座。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虑、凝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同志们,”郑国锋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知远同志在前线,基于对险情的极端判断,已经向市防指正式提出了启用二号老分洪区的请求,并且……得到了高市长的原则同意。”
尽管消息已经提前通过保密电话知会,但当郑国锋正式宣布时,会场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我理解知远同志的压力和担当!”县长杨为民率先开口,他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站在他那个位置,必须当机立断。但是,启用分洪区,这意味着我们主动放弃了数千亩即将收获的稻田,意味着分洪区内尚未完全转移的几百名群众财产尽毁,更意味着……我们县委县政府,主动承担了‘毁家纾难’的巨大责任和后续可能产生的所有政治风险!这个决定,太沉重了!”
他的语气复杂,既有对宋知远决断力的认可,更有对后果的深深忧虑。作为政府主官,他必须考虑灾后巨大的经济补偿、重建投入以及可能引发的社会不稳定因素。
“杨县长说得对,责任太大了!”专职副书记王耀武接口道,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是不是……再争取一点时间?也许上游雨停了,洪峰能平稳通过呢?也许我们的堤防还能再坚持一下?毕竟,主动分洪和被动溃堤,在性质上……唉!”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主动分洪等于承认了工作的“失败”和“牺牲”,在总结和问责时,可能会处于被动。
“耀武同志,气象水文数据摆在桌上,堤防的极限状态,知远同志也汇报得很清楚!”纪委书记赵扬武敲了敲桌子,语气严肃,“这不是赌概率的时候!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责任归属,而是如何对下游几万群众的生命负责!我认为,知远同志在关键时刻,体现了共产党员应有的担当和魄力!这个时候,我们县委必须给予前线指挥员充分的信任和支持,而不是在后面瞻前顾后,动摇军心!”
组织部长刘云才扶了扶眼镜,语气沉稳却带着力量:“我同意赵书记的看法。现在不是争论对错和责任的时候。启用分洪区,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我们现在应该立刻统一思想,全力支持知远同志的决定,并立即部署后续工作:一是确保分洪区人员绝对安全;二是妥善安置灾民;三是准备好向外界、向上级说明情况,统一口径。内部思想不统一,是最大的危险!”
宣传部长董晓燕立刻跟进:“云才部长说得对!舆论引导必须马上跟上。我们要立即组织力量,准备通稿,强调这是基于科学研判、为了保全大局做出的英勇、负责任的决策,重点突出我们保护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坚定立场和付出的巨大牺牲。同时,要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歪曲事实,炒作所谓‘人为制造灾难’的论调。”
政法委书记陈根福面色冷峻:“公安、武警已经按照预案调动,全力协助清场和维持秩序。请县委放心,稳定方面,绝不会出问题。谁敢在这个时候造谣生事、扰乱秩序,坚决依法打击!”
统战部长沈秋水、人武部政委孙文彬等人也纷纷表态,支持前线决定,做好分管领域工作。
常务副县长戴元湖一直沉默着,此刻缓缓开口:“既然常委会大多数同志意见统一,我服从组织决定。现在,最关键的有两点:第一,钱。分洪后的补偿、安置、重建,需要巨额资金,县财政肯定无法独立承担,我们必须立刻准备详实的报告,向市里、省里紧急求援。第二,人。要确保清场命令不折不扣执行,不能留任何死角,这是政治任务,也是良心任务。”
会场内的争论,最终在严峻的现实和基本的政治纪律面前,趋于统一。郑国锋书记最后拍板:“好了!意见已经充分表达。现在,我宣布:县委坚决支持防汛指挥部和前指指挥长宋知远同志的决定!所有常委,按照各自分工,立即行动!杨县长牵头灾民安置和后续补偿预案;戴县长负责资金筹措对接;晓燕部长负责舆论引导;根福书记负责社会稳定;其他同志各司其职,协同配合!我们要让前线将士知道,县委是他们最坚强的后盾!”
就在县委常委会统一思想、部署后续工作的同时,前线,关乎数百人性命的最后清场行动,正在与不断上涨的江水进行着生死时速的赛跑。
宋知远下达命令后,李腾紧随他,登上了唯一一艘马力较大的机动救灾船,冒着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的雨,向老分洪区深处驶去。船上还有几名武警战士和乡镇干部。
昔日阡陌纵横、稻浪翻滚的“粮仓”,此刻已是一片混乱和悲凉。低洼处已经开始进水,道路淹没,只有地势较高的台地和村舍还露在水面之上。高音喇叭的呼喊声、武警官兵敲门催促声、村民不舍的哭喊声、牲畜惊恐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碎。
船只在一处名为“望丘屯”的村台靠岸。大部分村民已经撤离,但村干部焦急地报告,村东头的孤寡老人赵老栓,死活不肯走,说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
宋知远二话不说,跳下船,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漫过脚踝的积水,冲向村东头那间低矮的土坯房。李腾和两名武警战士紧紧跟上。
土坯房里,光线昏暗,七十多岁的赵老栓蜷缩在炕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木匣子,任凭村干部和邻居如何劝说,只是浑浊着眼睛,不住地摇头。
“老人家!”宋知远快步走到炕前,蹲下身,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却掩不住急切,“水马上就要来了,这里太危险了!跟我们走吧,政府会安置好您的!”
赵老栓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宋知远满是泥泞的裤腿和焦急的面容,又低下头,摩挲着怀里的木匣子,喃喃道:“不走……这是我的根啊……地里……地里还有稻子……没几天就能收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腾看着老人绝望而执拗的神情,看着窗外那片曾经孕育希望、如今却即将被亲手毁掉的稻田,鼻尖一阵发酸。他上前一步,柔声说道:“赵大爷,粮食没了,明年还能再种。房子没了,政府帮您盖新的。可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您看,宋县长都亲自来接您了,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乡亲出事啊!您相信我,跟我们走,好不好?”他伸出手,想去扶老人。
也许是宋知远亲自到来的分量,也许是李腾话语中的真诚打动了老人,赵老栓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终于松开了紧抱木匣子的手,颤巍巍地被李腾和武警战士搀扶起来。
就在他们搀扶着老人刚刚走出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登上救灾船,驶离村台不到十分钟。猛然间,一声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从分洪口方向传来!
所有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远处堤坝的副坝位置,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和水汽混合的蘑菇状云团,紧接着,一股浑浊巨浪如同挣脱牢笼的黄色巨龙,咆哮着、翻滚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那片曾经丰饶、此刻却空寂的土地。洪水所过之处,田垄、道路、低矮的房舍……瞬间被吞没,化为一片浑国。
望着那片正在被自己亲手决定的洪水吞噬的家园,望着赵老栓那瞬间塌陷下去的肩膀和无声流淌的泪水,宋知远铁铸般的面容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正在发生的“毁灭”,肩膀微微耸动。
李腾站在他身后,清晰地看到,宋知远紧握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扶住了身边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赵老栓。
在这一刻,李腾对“使命”二字,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它不仅仅是下达命令的果决,不仅仅是坚守堤坝的勇敢,更包含着执行命令过程中,面对牺牲和泪水时,那份无法与人言说的巨大痛苦和必须独自承受的沉重压力。
使命,重于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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