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科的到访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起几圈涟漪后，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黑铁堡依旧按着自己的战争节奏运转，维修所内的优化小组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几乎无暇他顾。寒风在堡垒外墙呼啸，卷起冰原上的雪沫，拍打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永无止息的嘶鸣。堡垒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熔炉的轰鸣、锤击的铿锵、士兵操练的呼喝，以及永不停歇的脚步声，共同编织成一曲钢铁与意志的交响。
在格伦师傅逐渐深入的参与和指导下，莱恩的方案进展迅速。格伦对材料极限的深刻理解，如同老练的猎手熟悉森林的每一寸土地；而莱恩对能量结构的精准优化，则像是天才的琴师能拨动最微妙的琴弦。两者的结合，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远超简单的叠加。他们耗费了无数个日夜，进行了上百次的配比测试和结构微调，眼眸中常布血丝，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和硝石混合的气味。
最终，成功降临。他们成功筛选出了三种性价比极高的替代材料配方，并完成了两种主要符文——【坚固】与【微效力量】——的三种结构优化方案。当第一批测试样品，那二十件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符文线条却流转着隐晦能量的【坚固】胸甲，以及十五个触手温润、内蕴着细微力量波动的【微效力量】护腕，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时，连一向严苛的格伦师傅都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近乎笑容的表情。
“不错，小子。”格伦用粗糙的手指抚摸过胸甲上流畅的符文刻痕，“能量流通率比制式装备高了至少一成半，材料成本却降低了近三成。这东西，能让前线的崽子们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
莱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这是对他们努力的最好肯定。
接下来，这批试制品需要被送往军械库进行登记入库，以便后续分配给指定的测试小队进行实战检验。这是一项关键步骤，实战数据将决定这些优化方案能否大规模推广。
这项工作本可以让汉克或莫里斯去做，但莱恩坚持亲自前往。他需要向军械库的管理人员详细说明这些试验品的特性、使用注意事项以及需要记录的数据项。他仔细地将每一件装备都用油布包裹好，整齐地码放在一辆沉重的双轮拖车上，仿佛对待的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精心培育的幼苗。
他推着拖车，穿过堡垒内部宽阔而冰冷的甬道。甬道两侧是巨大的岩石墙壁，挂着的火把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投射下摇曳晃动的阴影。寒风像狡猾的贼，总能找到缝隙钻入，卷起地上的冰屑和尘土，打在人脸上，冰冷而刺痛。来往的士兵和工匠行色匆匆，面容被严寒和疲惫笼罩，很少交谈，只有脚步声和推车的吱呀声在通道里回响。
军械库位于堡垒的西北角，是一个巨大的、依山壁开凿而成的石砌建筑，厚重的铁门仿佛巨兽的口吻，散发着冷硬威严的气息。门口有重兵把守，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和车辆。
排队等候交接装备的队伍排得不长，但移动缓慢。前面有几个后勤小队正在交接成捆的制式长矛和盾牌，手续繁琐，检查仔细。莱恩耐心地等待着，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持戟肃立的卫兵、大声吆喝着指挥搬运的士官、还有那些一脸麻木地拖着沉重物资的辅兵…这一切构成了黑铁堡后勤脉络最真实的图景。
很快，他注意到了另一支正在旁边通道办理交接的队伍。那支队伍运输的不是常见的制式装备，而是一个个用厚实木材制成、密封严实的方箱，箱子上印着醒目的**银星商会**徽记——一颗环绕着星芒的银色星辰。这个徽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莱恩的记忆深处。
负责交接的，是一个穿着商会服饰、面料考究但面容精明的中年人，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灵活地打量着四周。另一位则像是商会护卫的头领，身披御寒的毛皮斗篷，腰间佩着长剑，面容冷硬，目光锐利，沉默地站在一旁。而与他们对接的，正是莱恩之前见过一面的、那位面色总是带着疲惫和焦虑的军需副官，哈斯克。
“…这批‘精炼火油’和‘特制伤药’可是我们商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优先供应给黑铁堡的…”商会代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笑容，声音却故意放大了一些，仿佛不只是说给军需副官听，更是说给周围可能存在的“听众”，“如今北境道路艰难，魔物活动频繁，这成本可是翻着跟头往上涨啊…”
军需副官哈斯克面无表情地查看着货物清单，用冻得发红的手指逐行点过，偶尔抬起眼皮瞥一眼打开的箱子里的货物。他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嗯，清单无误。辛苦了。直接入库丙字区。”他挥挥手，示意身后几名穿着仓库制服的工作人员上前开始搬运箱子。
例行公事的交接本应到此为止。商会代表脸上笑容更盛，从怀里掏出印章准备在回执上盖章。
然而，就在商会代表递回清单，双方靠近一些，似乎要进行最后确认或结算某些不便公开的细节时，一阵格外凛冽的寒风恰好呼啸着卷过军械库门口的空地，带来了他们瞬间压低嗓音的、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
莱恩原本并未在意，他的心思还在自己的试验品和待会儿要做的说明上。但他的超凡感知力，经过多次锤炼和那神秘晶体能量的潜移默化，让他的听力远胜常人。那些被寒风撕碎、本应模糊不清的低语，如同最尖锐的细针，清晰地刺入他的耳中：
“…‘那批特殊矿石’…务必在下个朔月之前…‘老地方’…”这是那个一直沉默的商会护卫头领的声音，极其细微，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催促。
军需副官哈斯克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流摩擦的嘶声：“…风险太大了！上次之后…风铃镇那边刚刚平息…子爵亲自过问，盯得紧…”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强烈的犹豫和恐惧。
“…会长知道了你的难处…”那个精明的商会代表的声音急切地插入，语气加快，“…他让我转告…价钱可以再翻一倍…‘老地方’很安全，从未出过岔子…”
“…闭嘴！”哈斯克副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惊怒，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寒风依旧，没人注意到他们这短暂的、异常接近的交谈。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妥协：“…知道了…我会安排人手…但听着，这是最后一次！之后别再找我…”
风势恰在此时减弱，对话也戛然而止。商会代表脸上瞬间重新堆起那商业化的热情笑容，大声道：“那么，合作愉快！军械库的各位长官辛苦了！期待下次为您服务！”声音洪亮，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低语从未发生过。
军需副官哈斯克只是极其冷淡地点了点头，快速接过回执，看也没看就塞进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门口，消失在军械库内部的阴影中。
商会的人则迅速指挥着手下将空车拉走，动作流畅而迅速，很快也消失在通往堡垒其他区域的甬道另一端，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莱恩僵在原地，推着拖车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木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寒意，比北境最冰冷的寒风更加彻骨、更加粘稠，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升而上，蔓延至全身，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批特殊矿石’！**
**‘风铃镇的老地方’！**
**价钱翻倍！**
**风险太大！**
**最后一次！**
这些零碎的词句在他脑中疯狂组合、碰撞！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银星商会！他们果然阴魂不散！他们根本没有停止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他们的触手竟然已经如此深入，伸到了黑铁堡的军需系统内部？那位看起来尽职尽责、只是被工作压得疲惫不堪的军需副官哈斯克，竟然似乎与他们有如此深的勾结？他们在偷偷交易什么“特殊矿石”？为什么偏偏是“风铃镇的老地方”？
难道他们还在打那些东西的主意？和那些能侵蚀人心的深渊力量有关？哈斯克副官提到了“子爵盯得紧”，说明官方对此并非一无所知，那他的背叛行为就更加严重！而商会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继续顶风作案，甚至买通军方人员？他们所图究竟有多大？
无数的疑问、在莱恩心中疯狂炸响！他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他强迫自己深深地低下头，下巴几乎要埋进衣领里，他推着车，模仿着前面人的节奏，慢慢向前移动，手指用力抓着推车，但他尽全力让动作看起来自然，只是一个等待交接物资的普通匠师。然而，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他几乎担心会被旁边的人听见。
“下一个！”军械库文书官沙哑的喊声传来。
莱恩一个激灵，推车上前。轮到他交接了。他努力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将拖车停好，开始解开封口的绳索，拿出准备好的文件。
“优化试行小组，莱恩·沃特助理匠师。”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和部门，声音略微有些发紧，但还算平稳，“这是第一批试验性优化装备，二十件【坚固】胸甲，十五个【微效力量】护腕。这是详细清单和使用记录说明。”
文书官是个脸颊消瘦的中年人，接过文件，粗略地扫了一眼，然后示意旁边的士兵开始清点检查货物。
莱恩开始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说辞，详细说明：“这些胸甲的能量导流符文经过了重构，重点增强了对抗钝击和穿刺的局部强化，但持续承受极限冲击可能会引起符文回路过热，需要记录遭遇重击后的温度变化和可见能量逸散情况…护腕的力量增幅效果是微效且间歇性的，需要注意记录使用者爆发力量时的具体数值和持续时间，以及使用后的疲劳程度…”
他尽可能清晰地进行说明，但思绪却不断飘向刚才那短暂而可怕的对话。他的语速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加快，又在意识到时强行放缓；他的目光试图专注地看着文书官，却又忍不住飞快地瞥向军械库那深邃的内部通道——哈斯克副官消失的方向。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冰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
文书官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只是公事公办地听着，偶尔在文件上记录几笔。清点士兵确认数量无误后，向他点了点头。
“好了，沃特助理匠师。装备我们会妥善保管，等待测试小队领取。记录要求已备注。”文书官将盖好章的回执文件递还给莱恩。
“谢谢。”莱恩接过文件，低声应了一句，声音干涩。他几乎是立刻转身，推着空了的拖车，迈步离开。他的脚步初始有些僵硬，甚至略显踉跄，但他迅速调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完成工作后正常的疲惫离去。
冰冷的空气再次吸入肺中，却无法冷却他沸腾、混乱的思绪。军械库那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原本以为，离开了风铃镇那个是非之地，进入了相对纯粹和纪律严明的军队体系，就能暂时远离银星商会的阴影，获得喘息之机，慢慢积蓄力量。没想到，他们如同附骨之蛆，无处不在！而且，他们的阴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深远！竟然涉及到了军队物资的走私？甚至可能再次牵扯那些足以带来灾难的深渊力量？哈斯克副官的妥协，意味着堡垒的防御体系可能存在着一个危险的漏洞！
这件事，性质极其严重。他必须尽快告诉柯尔特大师！大师是他在黑铁堡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相信并有能力处理此事的人。但同时，他也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隐藏那个关于晶体、关于他身体变化的秘密。银星商会的触手如此之深，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推着空车，在寒冷的甬道中快步走着，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些低语碎片。他回头望了一眼军械库那巨大冰冷的轮廓，又望向堡垒中心，那更高处、子爵主堡的方向。城堡的窗户在阴霾的天空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如同冷漠注视着的眼睛。
黑铁堡高耸的城墙，或许能挡住森林里咆哮的魔物，却挡不住人心深处滋生的贪婪与黑暗。这场战争，远不止于城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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