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液,顺着王小伟的手臂不断流下,滴落在湿滑泥泞的巷道上。左肩传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那支被砍断的弩箭箭头还深深嵌在骨肉之中,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他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挣扎,失血带来的寒冷和眩晕感不断侵袭着他。但他知道,绝不能停下!身后范府护卫的呼喊声、杂沓的脚步声和犬吠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全城大索已经开始!尖锐的哨子声和锣声在各个街区响起,远处城门方向传来了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城门正在关闭!
必须立刻找到藏身之处!云来客栈是绝对不能回去了!那里必然是首要搜查目标!
他强忍着剧痛,凭借着之前勘察地形的记忆,朝着城西最混乱、巷道最复杂的贫民区踉跄奔去。那里棚屋林立,污水横流,人口密集且流动性大,是躲避搜捕的最佳选择。
在一个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尽头,他发现自己之前留意过的一个废弃的砖窑。窑口大半坍塌,被各种废弃物遮挡,极其隐蔽。他用尽最后力气扒开一个缺口,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钻了进去,然后又从里面用杂物将缺口勉强堵住。
黑暗、潮湿、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垃圾的腐臭。
王小伟背靠着冰冷的窑壁,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他撕下衣襟,用牙咬紧,右手颤抖着摸索到左肩那截断箭,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
噗嗤!
箭头带着一小块血肉被硬生生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他死死咬住布条,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他迅速将飞鹞堂提供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洒在伤口上,又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用牙和右手配合,艰难地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窑外,搜捕的喧嚣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火把的光芒偶尔透过缝隙射入窑内,映亮他苍白如纸、沾满血污和污泥的脸庞。
暂时安全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范家的势力在大同根深蒂固,这场搜捕绝不会轻易停止。这个藏身点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的目光落在怀中。那本用生命换来的、蓝色封皮的厚册子,此刻正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
他挣扎着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取出。册子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入手沉甸甸的,纸张坚韧,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阅。
借着窑口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天快亮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工整却又透着一种冰冷的蝇头小楷。记录的格式如同账簿,但内容却让王小伟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加速!
“崇祯元年,九月初三,收王总兵(承胤)遣心腹送至大同‘永昌源’票号之‘饷银’折色,计:足色闽铁叁万斤,硫磺五千斤,火硝八千斤,另附‘点心’(指贿赂)黄金二百两。依约折市价银一万八千两,记入王总兵‘暗账’甲字柒号户头。”
“同日,依柴副将(国柱)手令,将上述军资中之闽铁两万斤、硫磺三千斤、火硝五千斤,并增私盐三百石,苏钢两千斤,以‘杂货’名目,交由‘范记驼帮’丙字队,出杀虎口,送往喀尔喀部巴特尔台吉处。交易获上等貂皮一千二百张,良马五百匹,金沙三百两。利颇丰。”
“十月初九,收宣府柴副将密信,言及边墩空虚,索要最新‘边防舆图’及墩台分布、换防详情。遣‘夜鹞’三人,携图往宣府,交柴副将。收‘信息费’银五百两。”
一页页翻下去,触目惊心的交易记录如同冰冷的刀,一刀刀剐开大明边镇血淋淋的真相!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账册!这是范家与宣府镇总兵王承胤、副总兵柴国柱等人勾结往来、倒卖军国战略物资、私通蒙古部落、甚至出卖边防军事情报的完整黑账!
上面清晰记录了每一次交易的时间、地点、人物、物资种类数量、经手人、甚至分赃数额!每一笔都沾满了边军的鲜血和国家的屈辱!
王小伟的手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有了这本账册,王承胤、柴国柱、范永斗…这些国之蛀虫,一个都跑不了!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继续向后翻看。账册的后半部分,记录更加惊人,开始出现与辽东“建虏”(后金)的隐秘交易!
“…十一月廿二,辽东‘老客’(后金间谍)持‘镶蓝旗’信物至,索要精铁、药材、布匹。以高价售予苏钢五千斤,辽东参二百斤,松江棉布一千匹…换得东珠五十颗,人参千斤…风险极大,然利十倍…”
“…十二月初五,应‘老客’要求,设法购得浙兵‘鸟铳’三十支,火药五百斤…由海路运往辽东…”
通敌!真正的通敌卖国!
王小伟看得浑身发冷,怒火在胸腔中燃烧!这群蠹虫,为了金钱,竟然连火器都敢卖给即将与大明朝决一死战的死敌!
然而,翻到账册最后几页时,王小伟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最后几笔交易记录,时间就在最近一两个月内,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记录的并非实物交易,而是巨额的、来源不明的白银流入!
“…腊月初八,收匿名‘乾股’银二十万两,存入‘暗账’癸字壹号户头。备注:京师大隆号汇兑,凭‘麒麟’印鉴提取。”
“…腊月十五,再收匿名银三十万两,来源同上,备注:用于‘修路’之资。”
“…腊月廿二,又收银十五万两…备注:…”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累计超过百万两的巨额白银,通过京城“大隆号”票汇,存入范家一个神秘的“癸字壹号”暗账户头!用途标注含糊不清,只有“修路”等隐语!
是谁?在这个时间点,向范家注入如此巨额的资金?目的是什么?所谓的“修路”又指的是什么?
王小伟敏锐地感觉到,这突然出现的、庞大的匿名资金流,背后必然隐藏着比走私军火、通敌卖国更大的阴谋!或许,这甚至牵扯到朝堂之上更高层的人物和更深的权力斗争!
飞鹞堂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这本账册,其真正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扳倒范家那么简单!他们想要的,或许是这本账册最后几页记录的、指向那个匿名“麒麟”印鉴主人的线索!
就在王小伟心神激荡、努力消化着账册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时——
窑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窸窣声响!
不是搜捕队大规模行动的嘈杂,而是某种极其小心、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正朝着砖窑的方向悄然摸来!
王小伟瞬间汗毛倒竖!猛地合上账册,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右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弯刀刀柄!
他被发现了?!
是谁?范家的高手?还是…飞鹞堂灭口的人?
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脚步声在窑外停了下来。一片死寂。
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突然!
堵住窑口的杂物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一道瘦削敏捷的黑影,如同猎豹般扑了进来!手中短剑直刺王小伟所在的黑暗角落!
速度极快!角度刁钻!
但王小伟早有准备!在对方扑入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向侧面翻滚,同时手中弯刀自下而上撩出,精准地斩向对方持剑的手腕!
铛!
火星在黑暗中迸溅!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目标在重伤之下还能有如此迅捷的反应和精准的反击,手腕被刀锋划破,短剑险些脱手,发出一声惊愕的低哼!
借着对方后退的间隙,王小伟看清了来袭者——又是那种灰白色的劲装,脸上带着面罩!是飞鹞堂的杀手!
他们果然来了!来灭口夺账!
几乎同时,窑口又窜入两条黑影,一言不发,手持利刃,加入战团!
狭小的空间内,瞬间刀光剑影,杀机四溢!
王小伟背靠窑壁,左肩剧痛严重影响了他的发力,只能凭借右手弯刀和精湛的步法周旋格挡,险象环生!
这些杀手的配合远比范府护卫更加默契狠辣,招招致命!
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王小伟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疯狂!他猛地格开正面劈来的一刀,身体却故意卖出一个破绽,硬生生用后背承受了侧面袭来的一记重踢!
噗!
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但借着这股力量,他如同炮弹般撞向最先冲进来的那个杀手!
那杀手没料到王小伟如此悍不畏死,下意识地后退格挡!
就是现在!
王小伟的左手,一直垂在身侧、看似因重伤无法动弹的左手,如同毒蛇般猛地探出!指尖夹着一枚从靴筒里摸出的、细长尖锐的铁蒺藜,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杀手颈侧的大动脉!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那杀手眼睛猛地凸出,捂住脖子,嗬嗬作响,软软倒地!
另外两名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同伴惨烈的死状惊得动作一滞!
王小伟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猛地将杀手的尸体推向其中一人,同时弯刀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狠狠劈向另一人!
狭小的空间,搏命的打法!瞬间逆转了局势!
剩下的两名杀手被同伴的尸体和王小伟疯狂的攻势逼得手忙脚乱!
王小伟趁机一个翻滚,捡起地上死去杀手的那柄短剑,双持兵器,眼神如同嗜血的孤狼,死死锁定最后两名敌人。
窑内的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账册…交出来…饶你不死…”一名杀手声音沙哑地开口,试图谈判。
王小伟的回答是直接扑了上去!弯刀劈砍,短剑突刺!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他知道,飞鹞堂的人,绝不会放过他!只有死战!
刀剑碰撞声、喘息声、利刃入肉声在黑暗的砖窑内不断响起…
当最后一名杀手捂着被短剑贯穿的胸口,难以置信地倒下时,王小伟也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拄着弯刀,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砖窑内,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他挣扎着,在所有杀手身上快速摸索了一遍,除了些零碎银两和飞鹞堂的令牌外,并无其他发现。
他不敢再多做停留。这里的血腥味和打斗声很快会引来新的敌人。
他必须立刻转移!带着这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账册,离开大同!
但城门已闭,全城戒严,身负重伤…如何才能出城?
王小伟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染血的蓝色账册上。
或许…最后的生机,还得落在这本账册之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第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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