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爷那间混杂着烟草、皮革与草药气味的屋子，勉强挡住了屋外达坂城永不停歇的狂风。我们三人几乎一夜未眠，一方面是忧心远在江南、生命垂危的陆知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以及崔三爷口中那“魂归路”和“冰葬谷”带来的沉重压力。
天刚蒙蒙亮，窗外依旧是风沙呼号，天色昏黄。崔三爷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去张罗他承诺的装备了。桌上留着一壶滚烫的、味道浓烈的砖茶和几个干馕。
我们匆匆吃了点东西，便按照崔三爷昨晚的指引，顶着能将人吹得踉跄的狂风，向镇子最西边走去。
越往西，房屋越发稀疏破败，最后几乎看不到人烟。只有无尽的戈壁滩和远处天山冰冷的轮廓。在一处孤零零的、风蚀严重的土坡上，我们终于看到了崔三爷描述的那座石头房子。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泥巴勉强垒砌起来的低矮窝棚，看起来比崔三爷的院子还要破败不堪。屋顶铺着干草和压实的泥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唯一的一扇小窗用脏污的塑料布蒙着，在风中剧烈地抖动。屋子没有院子，直接突兀地立在荒坡上，承受着四面八方最猛烈的风势。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虑。住在这种地方的，会是一个可靠的向导？
我深吸一口气，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强风，走到那扇用粗糙木板钉成的门前。门板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木插销，但插销上似乎沾染着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痕迹，像是……某种颜料，又或者……
我抬手敲了敲门，声音在狂风的嘶吼中微不可闻。
等了半晌，里面毫无动静。
我又加重力道敲了敲，几乎是在拍打门板。
“谁？！滚！”里面猛地传来一个如同破锣般嘶哑、暴躁的吼声，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巴特尔大叔吗？”我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喊，“是崔三爷介绍我们来的！有事相求！”
里面沉默了一下，随即是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嘎”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双浑浊、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在门缝后面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借着门缝透进的光，我们勉强看清了里面那人的模样。他比崔三爷看起来更苍老，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如同枯草，脸上是比崔三爷更深的沟壑，皮肤被风沙和紫外线灼烤得黝黑发亮。他身上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油腻发亮的旧羊皮袄，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羊膻、汗臭和烟熏火燎的气味。
“崔老三？”他沙哑地重复了一句，眼神在我们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罗青衣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审视野兽般的目光，“他介绍来的？什么事？”
“我们想进山，去瑶池西边那个……盆地。”我斟酌着用词，没有直接提“冰葬谷”，“想请您做向导。”
听到“瑶池西边的盆地”这几个字，巴特尔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恐惧和抗拒的神色，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就要把门关上！
“不去！那个鬼地方！谁爱去谁去！滚！”
我早有准备，一把抵住门板：“大叔！我们愿意出高价！而且，我们有这个！”我示意林闻枢拿出那块古卷皮革，在门缝前晃了晃，“我们有地图！是古道上记载的相对安全的路线！”
看到那古旧的皮革，巴特尔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地图，眼神变幻不定，恐惧、疑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安全的路线？”他嗤笑一声，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放屁！那条路早就被山神收走了！现在上去，就是送死！冰裂缝，白毛风，还有……还有冰层下面的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冰层下面的东西？”罗青衣捕捉到了这个词，敏锐地问道，“大叔，您见过什么？”
巴特尔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脸色猛地一变，眼神变得有些狂乱：“没见过！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快走！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他再次用力想要关门。
“我们有一个同伴快要死了！”我死死抵住门，声音也带上了急切，“只有找到‘雪莲冰心’才能救他！大叔，您是天山最好的猎人，最了解这座山！只有您能带我们找到希望！”
听到“雪莲冰心”四个字，巴特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和某种挣扎在激烈交战。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一些。
“……雪莲冰心……”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又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可怕的往事。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们，目光最终落在了我脸上，那眼神深处，除了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一种认命般的绝望，或者说，是一种被触动了的、几乎被磨灭殆尽的恻隐之心。
“你们……真的非去不可？”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暴躁，而是带上了一种沉重的疲惫。
“非去不可！”我们三人异口同声，语气斩钉截铁。
巴特尔又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最终，他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吧。”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有些空洞，“我带你们到谷口……只到谷口！进去之后，是生是死，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和我无关！”
他猛地拉开门，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侧身让我们进去，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沙哑：
“准备好你们最好的装备，和最硬的命。还有……管好你们的好奇心，在山上，看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都不要问，不要碰，更不要……回头看！”
他的话音刚落，屋外，一阵更加凄厉狂野的旋风卷过，拍打在石屋上，发出如同无数指甲刮擦的声响，让人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这个老猎人，和他守护的秘密，以及那条通往“冰葬谷”的“魂归路”，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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