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赤手空拳地，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衫，将那顶黑色的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然后，他推开门，走入了上海那片充满了罪恶与阴谋的、无尽的夜色之中。
他要去见他。
他要去当面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活下去，或者，让他死得瞑目的答案。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那个熟悉的、位于法租界福开森路的“开明”旧书店。
书店的伙计早已睡下，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柜台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走上那道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的阁楼。
他推开阁楼的门。
那个熟悉的、如同山一般沉稳的背影，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窗前，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一股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心理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楚夜明那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彻底压垮。
听到楚夜明的脚步声，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楚夜明预想中的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如释重负的、悲凉的微笑。
他看着楚夜明，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楚夜明的耳中。
“你来了。”
阁楼内，昏黄的灯光下，一切如故。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然而，老枪那句平静到可怕的“你来了”，却像一柄无形的、重达万钧的巨锤，狠狠地，砸碎了楚夜明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极致的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彻底焚烧殆尽的火山。
楚夜明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断。
他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抓住了老枪那略显消瘦的肩膀！
那双早已被血丝布满的赤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用一种沙哑的、不似人腔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声音，嘶声质问道：
“为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沙盘的推演，是错的！”
他疯狂地摇晃着老枪的身体，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在拼命地，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该死的误会！！”
他将沙盘中那些冰冷的、足以将他信仰彻底撕碎的逻辑链，一条一条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牙缝里，嘶吼了出来！
“‘铁匠’同志被捕的情报，只有你和我知道！为什么会在他被捕的第二天，就被‘乌鸦’组织的人盯上？！”
“那份【终极名单】的加密方式，是你亲手教给‘铁匠’的！为什么会存在一个连沙盘都能检测到的、致命的逻辑污染？！”
“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鬼影’这个代号？！这个代号，连苏曼丽都只是偶然提及！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他的质问，与其说是在寻找证据，不如说，是在乞求一个谎言。
一个能让他活下去，能让他继续相信这个世界的谎言。
他希望，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希望，能从老枪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一丝一毫的辩解。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老枪任由楚夜明摇晃着，那双永远温和、永远充满了智慧与力量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丝毫的闪躲。
只有一种无尽的悲哀。
与浓重到化不开的心疼。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楚夜明，看着这个由他亲手带出来的、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注定的、信仰崩塌的深渊。
那眼神，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在看着自己即将经历巨大痛苦的孩子，充满了无奈，充满了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看到这副表情，楚夜明如遭雷击。
他那疯狂摇晃的双手，猛地僵住了。
他松开了抓住老枪肩膀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那张惨白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消失不见。
愤怒，痛苦，挣扎，不信……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如同石化般的、绝对的空洞与死寂，所彻底取代。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不需要任何的言语，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老枪的这个眼神，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答案。
“不，夜莺。”
老枪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锋利得如同最顶级的、淬满了剧毒的外科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楚夜明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沙盘，没有错。”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黑色的、足以将天地都彻底劈开的恐怖闪电，狠狠地，狠狠地，劈碎了楚夜明心中那最后的一丝幻想，那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挣扎……
在这一瞬间，都被这短短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六个字，给彻彻底底地，碾成了粉末！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的世界，在轰然崩塌。
眼前的阁楼，那熟悉的书架，那昏黄的灯光，都在飞快地褪色，旋转，最终，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片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
就在楚夜明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
老枪动了。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一种充满了欣赏与期许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几乎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年轻人。
他缓缓地，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开启一个全新篇章的、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我既是‘老枪’，也是‘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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