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坠落。
无休止的、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时空壁垒的坠落。
意识如同一叶被投入狂暴漩涡的扁舟，在光怪陆离的碎片风暴中翻滚、撕扯、沉浮。
王铣溅落在脸颊那滴滚烫的血…星枢核心爆发时毁灭性的暗红光芒…巨门夹层中那疯狂拼凑的、令人作呕的内部结构…黑色碎片投射出的、培养舱中“林薇”那苍白的面容…还有那冰冷的电子倒计时…
无数的画面、声音、感知碎片，如同破碎的镜片，以极高的速度旋转、碰撞，每一片都折射出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尖锐的痛苦与恐惧，反复切割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意识。
【…2…】
冰冷的倒计时，如同敲响在灵魂深处的丧钟，无情地推进。
【…1…】
最后一声数字响起的瞬间，所有的混乱、所有的坠落感、所有的痛苦…骤然被一种极其霸道、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剥离、抽空！
仿佛高速运转的陀螺被猛地按住，极动与极静之间没有任何过渡。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虚无感，包裹了他。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气味，没有触感，甚至…没有了对身体存在的感知。
他“存在”，却仿佛只剩下一缕最纯粹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绝对的、连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无】之海。
我是谁？
荀渭？那个重生复仇的墨家钜子？那个背负血仇与守护责任的荀渭？
还是…那个浸泡在维生舱里、赤身裸体、被管线缠绕的…实验体？
哪一个才是真实？或者…都是虚幻？
剧烈的认知失调带来的恶心感，甚至超越了之前身体上的剧痛，这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质疑所带来的、最深层次的眩晕。
不知在这绝对虚无中漂浮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一点微弱的光亮，极其艰难地，如同穿透了亿万光年的阻隔，缓缓映入他的“感知”。
那光亮起初极其模糊、黯淡，仿佛风中残烛。
渐渐地，它稳定下来，变得清晰。
那是一片…冰冷的、带着微微弧度的、淡蓝色的…透明罩子？
视野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浓稠的、不断晃动的液体。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健康的、人工营造的淡蓝色光晕中。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任何东西。没有手脚的概念，没有身体的反馈，只有一种被彻底禁锢、被无处不在的压力包裹着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一种低沉的、规律性的嗡嗡声，如同背景噪音，传入他的感知。还有细微的、液体流动的汩汩声。
他的“视线”（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视线的话）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
他看到了…反射在淡蓝色罩子上的、扭曲的…自己的倒影。
一张苍白、消瘦、眼窝深陷、几乎皮包骨头的陌生脸庞。头发被剃光，头皮上贴满了某种圆形的电极片。鼻孔和嘴巴被呼吸面罩覆盖，只露出一双空洞、茫然、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
一根粗大的、半透明的管线，从呼吸面罩下方延伸出来，连接到一个复杂的接口上。
视线继续艰难地向下移动…
他看到了一具同样苍白瘦削、几乎能看到肋骨轮廓的男性胸膛，胸膛上也贴满了监测电极。更多的、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诡异的藤蔓，从胸膛、手臂、甚至腹部延伸出来，没入下方看不到的黑暗之中。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充满了营养物质的液体，包裹着这具躯体，微微晃动着。
维生舱。
这就是他…真正的“身体”。
那个在星枢核心镜面上惊鸿一瞥的画面，此刻以第一视角、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方式，全方位地呈现在他的“意识”面前。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种极致的、麻木的冰冷，如同亿万年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意识活动。
原来…都是真的。
那所谓的古代重生…快意恩仇…墨家传承…爱恨情仇…
真的…都只是一场建立在真实罪孽之上的…漫长幻觉。
一场发生在他这具被禁锢的、作为实验品的身体之内的…超真实体验。
“呵…”
他试图发出一个嘲讽的笑声，却连控制声带肌肉都做不到，只能在意识深处，泛起一丝无声的、苦涩至极的涟漪。
就在这彻底认清现实、万念俱灰的麻木时刻——
“嘀——嘀——嘀——”
一阵与背景嗡嗡声截然不同的、略微尖锐的电子提示音，打破了这个狭小空间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合成的、毫无感情起伏的女性电子音，突兀地在他耳边（或者说，是直接通过某种骨传导设备传入他的感知）响起：
【警告：意识连接稳定性降至阈值以下。‘千秋’项目核心体验舱，编号73，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
【检测到异常神经放电模式，疑似重度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并发现实认知障碍。】
【自动医疗程序启动：注射镇静剂混合物（含精神稳定成分），剂量：标准单位x2。】
【开始执行…】
随着电子音的话音，荀渭立刻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液体，通过某根连接在他手臂血管内的管线，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几乎是立刻，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昏沉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将他那刚刚苏醒、饱受创伤的意识，再次拖入无知的黑暗。
不！
不能睡！
虽然绝望，虽然痛苦，虽然一切成空！
但他不能就这样再次失去意识！他必须知道更多！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林薇…王叔…父亲…那些到底…
他用尽全部残存的精神力量，疯狂地抵抗着那汹涌的睡意，试图保持一丝清明！
或许是强烈的意志起了作用，或许是那镇静剂需要一点时间完全生效。
在他的意识被彻底拖入黑暗之前的最后几秒…
他那模糊的、因为药物作用而更加难以聚焦的视线，透过淡蓝色的维生舱罩子，极其艰难地…向上方挪动…
他看到了…
维生舱之外…
这是一个充满了各种他无法理解的、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和数据的精密仪器的…苍白房间。
而在他的维生舱旁边…
竟然并排摆放着…另外三个…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维生舱！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维生舱中…
浸泡着的…
是一个有着银色长发、面容被呼吸面罩遮挡大半、但依稀能看出姣好轮廓的…女性身体！
她的舱体外部指示灯，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红色。
而在更远一点的那个舱体内…
则是一个体格异常魁梧、甚至显得有些非人壮硕的男性躯体，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古铜色金属光泽。
最后一个舱体距离最远，且被部分仪器遮挡，看不真切，只能看到舱内液体似乎呈现出一种极其稀少的、诡异的墨绿色。
这三个舱体，如同沉默的棺椁，与他一同陈列在这冰冷的、充满科技感的房间里。
除此之外，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那些仪器发出的单调噪音和指示灯冰冷的光芒。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承载了他两世悲欢、爱恨情仇的…物理基础？
一种比孤独更深沉、比虚无更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原来…
连这绝望，都不是独一份的。
镇静剂的药力彻底爆发，最后的视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的意识，再次沉沦。
只是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刹那，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似乎又隐约响起，说了一句更长的、断断续续的话：
【…镇静剂生效…意识连接断开…开始下载并分析本次‘体验’数据…重点标记‘密钥’、‘星枢’、‘认知崩溃’相关片段…上传至‘主脑’…请求…下一步指令…关于…‘林薇’模板…的…处置方案…】
林薇…模板…
处置…方案…
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如同最恶毒的冰锥，伴随着他最后一丝意识，一同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四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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