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詹姆斯?陈用那支派克金笔，在合约末尾签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划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詹姆斯?陈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地将笔放回桌面，动作轻柔得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江盛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江盛雄根本没看他，他正低头，用签完千万合约的同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廖忠立刻上前，划着一根火柴，恭敬地为他点上。
“呼 ——”
一口浓烟吐出，烟雾缭绕中，江盛雄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将那份足以震动香港商界的合约随手推到一边，就像扔掉一张没用的废报纸，然后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詹姆斯?陈一眼。
. “陈经理，搞定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问 “吃饭了没”。
“搞…… 搞定了，江生。” 詹姆斯?陈连忙点头，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那你们就走吧，我还要跟我女儿去吃午饭。” 江盛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那副样子，仿佛刚才签的不是合作协议，而是帮街坊写了一封信。
詹姆斯?陈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对他身后的团队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西装精英，此刻一个个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跟在詹姆斯?陈身后，灰溜溜地退出了办公室。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阿豪从门外闪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崇拜。
“大佬！你刚才真是帅爆了！一脚踹过去，那个四眼律师脸都白了！哈哈哈，跟看《英雄本色》似的！” 阿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差没当场给江盛雄磕一个了。
江盛雄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英雄本色？你知道什么是英雄本色吗？英雄本色就是，别人跟你讲法律，你跟他讲拳头；别人跟你讲拳头，你就要跟他讲规矩。像你这样，整天就知道用拳头，迟早被人当傻子耍！”
“哦……” 阿豪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目光转向一旁始终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江小朵，“雄哥，那小姐呢？她刚才说的那些什么管道啊、水源啊、啤酒啊…… 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好像比你踢垃圾桶还厉害？”
江盛雄闻言，脸上的得意再也藏不住。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用一种过来人的沧桑语气，拍了拍阿豪的肩膀。
“阿豪啊，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我踢垃圾桶，是告诉他们，这里谁更横；我女儿是告诉他们，这里谁说了算。一个靠拳头，一个靠脑子。明白吗？”
阿豪看着江盛雄，又看看江小朵，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遐想：“明白了！老大你负责打！小姐负责想！我…… 我负责帮老大你递垃圾桶！”
江盛雄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想把烟灰缸扣在他脑袋上。
打发走了还在琢磨“递垃圾桶”哲学的阿豪，江盛雄心情大好地带着女儿去吃了顿大餐。然而对江小朵来说，签下大东电报局，仅仅是搭建好了舞台。她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在隔壁那个挂着“红屋台”牌子的呼叫中心里，正式开盘。
下午，百利大厦十二楼另一边，“红屋台” 呼叫中心。
林天明依旧扮演着他那 “魔鬼教官” 的角色。整个办公室里，除了他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呵斥声，就只剩下二十个女孩手指与键盘碰撞发出的、密集如雨点般的 “噼啪” 声。
“candy！坐直！你以为你在家里床上啊？”
“Susanna！手腕抬高！说了多少次了？你手指抽筋吗？”
“mona！看前面！再让我看到你偷看键盘，今晚留下加班练够一百次！”
女孩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她们进来之前，以为是找到了一份天堂般的工作，谁知道是掉进了一个比工厂流水线还恐怖的 “集中营”。这个戴眼镜的主管，简直就是个毫无人性的 “法西斯”。
江小朵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 “惨无人道” 的景象。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走到办公室的角落，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块白板。上面用红色的水笔，记录着每个女孩这两天的盲打成绩。
大部分人的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惨不忍睹的数字：每分钟十几个字，错误率百分之二三十。
只有最下面的一个名字，显得鹤立鸡群。
梁凤仪：每分钟 52 字，错误率 0%。
这个数字，甚至已经超过了林天明自己。
江小朵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在角落里、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与周围一切嘈杂都隔绝开来的瘦小身影上。
她走到林天明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天明正准备开骂，回头看到是江小朵，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江小姐。”
“可以了。” 江小朵淡淡地说道。
“啊？” 林天明愣了一下。
“培训可以结束了。” 江小朵重复了一遍，然后提高了音量，对整个办公室说道：“各位，停一下。”
噼里啪啦的声音戛然而止。女孩们如蒙大赦，一个个甩着酸痛的手指，偷偷地喘着粗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小朵身上。
“从今天起，林天明主管到隔壁办公，负责新项目开发。” 江小朵宣布了第一个人事变动。
“哇……”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女孩们看着林天明，眼神复杂。虽然这个主管是个 “魔鬼”，但不得不承认，在他的高压训练下，她们的打字速度确实突飞猛进。现在他要去隔壁了，众人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 不舍？
林天明自己也懵了，他张了张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新项目开发？他一个从内地偷渡过来、在船厂打黑工的技术员，竟然有一天能去做研发？这一切来得太快，像做梦一样。
江小朵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宣布道：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主管，负责‘红屋台’的日常管理和培训工作。”
女孩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谁会是下一个 “魔鬼”？
江小朵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孩身上。
“梁凤仪。”
梁凤仪瘦小的身子颤了一下，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茫然。
“从今天起，你升任‘红屋台’呼叫中心主管。” 江小朵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月薪，一千块。”
“轰 ——”
整个办公室，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一千块！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天灵盖。
要知道，她们现在拿着五百块的月薪，已经觉得是香港打工界的顶流了。而一个警队警长的月薪，也不过七百多块。一千块，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大学教授、洋行高级职员才能拿到的薪水！
所有女孩的目光，都 “唰” 地一下，聚焦在了梁凤仪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嫉妒，有不解，有羡慕…… 复杂到足以写一篇万字长文。
梁凤仪自己，也彻底呆住了。
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那双倔强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
“江…… 江小姐，我……” 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是她啊？” 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她跟我们一起进来的……凭什么啊？”
江小朵听到了，她转过身，走到白板前，指着梁凤仪那惊人的成绩。
“凭这个。当你们还在抱怨手指痛、抱怨主管是‘魔鬼’的时候，她用了一天时间，就把盲打速度练到了每分钟 52 个字，零错误。”
她的手指又移向白板一角，那里用图钉钉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娟秀而严谨的字迹。
“还凭这个。当你们还在琢磨今晚去哪里玩、明天吃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交给我一份关于系统操作逻辑的优化方案。我评估过，只要采纳，我们每个人的工作效率，至少能再提高百分之十。”
江小朵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她走到梁凤仪面前，看着这个因为激动和紧张，身体在微微发抖的女孩。
“我们江氏实业，不看你的出身，不看你的关系，也不看你会不会拍马屁。我们只看一样东西——”
江小朵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就是，能力！”
“你有能力，就可以坐这个位置，拿这份薪水；你没能力，就算你是港督的女儿，一样要收拾东西走人。”
一番话，掷地有声。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刚才还心怀不忿的女孩，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梁凤仪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想起了那个嗜赌如命、输光了家里最后一分钱的父亲；想起了母亲在深夜里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药铺老板不耐烦的嘴脸；想起了弟弟因为交不起学费，抱着书包躲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的瘦小背影；想起了自己一家家工厂应聘，却因为“不够力气”而被拒之门外的绝望。
一千块……
这一千块，意味着母亲下个月的汤药费终于有了着落！意味着弟弟可以重新背上书包回到学校！意味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终于有了一根可以撑起屋顶的顶梁柱！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不让它掉下来。她挺直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单薄的脊梁，对着江小朵，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江小姐！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声音不大，却带着凿穿石壁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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