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韦大戟拄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瓮声瓮气，声若洪钟：
“俺？安东将军帐下，典韦！
我家将军都没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张狂！
开口就要在我家将军面前拿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铁山，将身后单薄的荀采牢牢护住。
典韦可不是傻子，路上戏志才和刘复说话时他也听到了。
做为能跑百里地去追妹子的人，典韦这一刻可谓是用尽了一生的机智。
整个明伦堂，所有人的目光，
瞬间从典韦身上，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端坐角落、沉默如渊的身影——刘复。
荀府管事顺着目光看去，接触到刘复那双深不见底眼眸时，
满腔的怒气和主家的威风，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他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呵斥。
极致压抑的寂静中，炭盆里的松枝噼啪作响。
风雪被隔绝在门外，堂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刘复终于缓缓起身。
玄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低沉而威严的金属摩擦声。
他并未看那乱作一团的荀府仆役，也未曾看满堂惊疑不定的士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典韦宽厚的肩背，落在了那个被揭穿身份、孤立无援、脸色苍白却仍倔强地挺直脊背的荀采身上。
她的眼中，有惊惶，有羞愤，有不甘，更深处，还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对知识和辩论渴望的火焰。
刘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平静无波，却重逾千钧。
然后，他缓缓扫视全场，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明伦堂中，盖过了炭火的噼啪，压下了窗外的风雪呼啸：
“颍川风雪虽寒……”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沙场百战的铁血意志，砸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却埋不住凤凰清鸣。”
言毕，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沉稳而坚定地向着大门外，那漫天风雪的世界走去。
戏志才嘴角噙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紧随其后。
张合按剑护卫在侧。
典韦巨目一瞪，朝着那呆若木鸡的荀府管事和仆役们重重地哼了一声，
声如闷雷，震得他们又是一颤，这才扛起大戟，大步流星地跟上刘复的脚步。
厚重的书院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也隔绝了堂内依旧凝固的惊骇与死寂。
只留下堂中一片狼藉和那枚静静躺在冰冷青砖上的青玉禁步，折射着炭盆里跳动的火光。
荀采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隔绝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呼啸的风雪和那个铁血将军离去的背影，门内是各种复杂的目光和即将到来的家法森严。
她纤细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先前被当众揭穿的巨大羞耻感仍如冰水般浸透骨髓，几乎要将她冻僵。
然而，就在那片彻骨的寒意中，心底深处，却有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苗，被刘复最后那句话猛地拨亮！
“颍川风雪虽寒……却埋不住凤凰清鸣。”
那低沉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她几乎停滞的心弦上。
不是虚伪的同情，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宣告的……认同？
一种穿透世俗礼法、直指本质的……力量？
荀采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自己冰凉的脸颊。
那被无数道目光刺穿的灼热感还未完全消退，但另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却开始翻腾。
是劫后余生的心悸？是秘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绝望？
不，似乎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叛逆的……悸动？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青玉禁步上。
温润的光泽映着她苍白的指尖。这枚玉佩，曾是她闺阁身份的象征，此刻却成了她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据。
可那个将军……那个手握重兵、刚刚扫平了天下大乱的武威侯，他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平静，深邃，
仿佛穿透了她这身可笑的男装，穿透了这满堂的鄙薄，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那一眼，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某个一直被礼教死死封住的角落。
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想要破土而出。
“采娘！”
荀府管事尖利而带着余悸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他看着荀采，眼神复杂，有恼怒，有后怕，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方才那黑铁塔般的巨汉和将军临走时留下的威压，让他心胆俱寒。
“还不快走！
难道真要等家主亲自来拿你吗？今日之事……唉！”
他重重一跺脚，既不敢再强行上前抓人，又无法完成主家的命令，一时进退维谷。
周围的士子们也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目光复杂地在她身上逡巡。
那些目光，依旧带着惊异、不解，惊艳，但似乎……也隐隐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
是那将军留下的余威？还是对那句“凤凰清鸣”的咀嚼？
荀采没有理会管事的催促，也没有回应那些目光。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的青玉禁步。
玉质温润，入手微凉。
就在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下，“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砖上。
不是泪。
她猛地收紧手指，将那枚象征束缚的玉佩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痛快的清醒。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先前被羞愤和绝望压制的火焰，已然挣脱了枷锁，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那火焰里，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决绝的光芒。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那个背影的大门，
然后猛地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枚玉佩，
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管事和那些如临大敌的仆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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