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册上的泪泪,往往并非真正因悲恸而洒落。它们不过是墨痕、是姿态,是后人强行贴在古人面庞上的金箔,仅仅是为了掩盖其下青黑的尸斑罢了。我一直持有这样的看法。
然而,就在某个深夜,灯花如死蛾般凋零。我独自枯坐,突然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那并非是心中的块垒,而是一支自千载前射来的冷箭。这支箭锈迹斑斑,但其箭头却锐利如新,仿佛刚刚从历史的深处射出,直直地命中了我此时此刻的肺腑。
就在这一刻,那些原本在典籍中干涸的泪迹,竟然开始纷纷蠕动、复活。它们汇聚成一道幽暗的河流,如汹涌的波涛一般,向我席卷而来。
我看见燕市上的醉汉了。非为荆卿,乃是无数无名的酒徒,白眼仰天,酒液混着涕泗纵横而下,在肮脏的襟前结成冰。他们的哭泣没有名目,不为报偿,不图青史一行,只缘胸中一段无可名状的郁热,非借酒力不能喷薄。那热力竟穿透竹简绢帛,烫伤了我的指尖。
我听见楚帐中的歌声了。非止霸王别姬的骊唱,更有老卒暗哑的乡音,马匹不安的嘶鸣,以及画角呜咽卷入悲风。那声音不是唱给后人听的,它本欲自我消泯于当夜的烽烟,却偏偏被历史的逆风挟裹,掷入我今夜的耳鼓,沉重如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岔路。那么,什么是岔路呢?它不仅仅是杨朱在面临人生道路选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哲学上的困境,更是无数平凡的小商贩和劳动者在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中,面对泥泞中分出的小径时,瞬间内心崩溃的状态。他们的选择往往无人关注和记录,他们的泪水默默地渗入泥土之中。然而,他们内心的惶恐和困惑本身,却像不散的浓雾一样凝结起来,使得千年之后的我,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也感到举步维艰。
至于走到穷途末路的情况,哪个时代没有呢?阮籍的车辙所碾压过的,不仅仅是黄土,更是所有处于绝境中的人那颗脆弱的心脏表面的那层薄膜。他那恸哭又岂是故作姿态呢?那其实是一个人在被命运紧紧扼住咽喉时,从身体最深处挤出的最后一丝生命气息,就如同野兽在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哀嚎一般。而这凄惨的嚎叫声,竟然有着余音袅袅的回响,一直绵延不绝,此时此刻,这声音正猛烈地撞击着我的窗户,让我也不禁为之震颤。
我原以为,时间如厚墙,足以隔绝一切哀音。我辈只需隔墙观火,品评那火光摇曳的姿影,便算读了史。殊不知,那墙本是虚设。真正的悲怆自有其血脉,自成其谱系,在无声处延绵传递。每一滴不曾真正蒸发的眼泪,都带着原主的体温,堕入后来者的眼眶。
退念及此,我之兴嗟,非为古人,实为惊醒:原来我并非观剧者,我早已在台上,扮演着涕泪滂沱而不自知的角色。这浩浩荡荡的人世,何曾有一人能超然于这涕泪之河?
千载以前,千载以后,哀哭原是同一声。只是有时响遏行云,有时暗哑吞声。而历史,不过是这亘古哭声的一具回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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